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山神》全集 作者:蛇蝎点点 1、1 大河那里的人管爹不叫爹,叫老汉。 但大河从来没叫过老汉。他老汉在他满周岁的时候就死了。大河家世代是猎户,他老汉进山打猎,遇上了狼王,死不见尸,只在山神庙前遗了一滩血,几根白骨,一簇狼毛。 那天山里下了场小雨,淅淅沥沥。 大河他妈听到消息,当场就晕死过去了。他爷爷抽了一宿的旱烟,额头冒汗,全身发抖。 村里人都说,是他老汉做了什么背时的事,触怒了山神。不然怎么会死在山神庙前。那间半山腰的废弃古庙,在解放前,据说是极灵验的。 村支书为了这事,把全村人都招到坝子里上了一堂思想课。山神庙早在二三十年前进步运动的时候就被砸了,新时期学科学爱科学,更不能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从大山里出了狼,夺走了人民群众的性命,就要狠狠地予以打击。村支书动员了全村的青壮年,一齐跟着大河的爷爷进山去打狼王,众人搜寻和埋伏了俩天俩夜,第三天的清晨,就在山神庙的前面,大河的爷爷亲手把狼王给毙了,给儿子报了仇。 大河的爷爷砍下了血淋淋的狼头,回头看着山神庙。半人高的小庙只余半壁颓垣,山神的塑像被进步兵砸了脑袋,断裂的石头脖颈上横倒着几根翠绿的竹子。 大河的爷爷将狼头祭在了山神庙的门口,几十年前,他跟着大河的曾爷爷虔诚跪拜、烧香进贡的地方。 那天山里又下了场小雨,淅淅沥沥。 众人在细雨绵绵中欢天喜地地回家。把报仇雪恨的故事,告诉了大河病床上的妈。 大河的妈原本身子就弱,男人死了之后更成日里躺在床上起不来。听闻这消息,悲喜交加,没几个月也去了。一周岁半的大河成了孤儿。 所幸大河的爷爷还在。 大河的爷爷那几年身体还算硬朗,把嗷嗷待哺的孙子托付给村里的妇女,便重操旧业,进山打猎。大河吃百家奶长大,几年之后渐渐能跑会跳。但没老汉没妈的孩子,时常被其他孩子排挤,他爷爷进山打猎的时候,他就是孤零零脏兮兮的一小只,被众人遗忘在村角的破祖屋里。 等他大一点了,他爷爷带着他进了一次山,走得不深,半个小时,走到半山腰的山神庙,就不往前去了。他爷爷说,走到这里,还是安全的,再往里去,就是狩猎的地方,就有猛兽了。他爷爷一边说着,一边就把给山神的祭品往破庙面前摆放。 自从大河的老汉死后,大河的爷爷每次进山打猎,都要带祭品给山神。有时是几个红薯,有时是玉米,有时候是橘子。过年的时候,还会带煮鸡蛋和米酒,祭过山神之后,再拿回去给大河吃。 他爷爷还背着村支书将山神庙重新修整了一番,搭上泥砖和树皮,用泥巴给山神重新捏了个脑袋,盖上一块红布。 他爷爷不信村支书的“科学”,他爷爷跟他说,山神一直都在。 他爷爷跟他说,在他曾爷爷的时候,村里还有好几户猎户,祖祖辈辈都蒙受山神的恩惠,山神保佑猎人平安,保佑他们收获丰盛。猎人们进山之前,都会在半山的山神庙前虔诚祭拜。而现在人们不敬畏山神了,还毁了山神庙,就要遭到山神的报复。他爷爷说他老汉就是遭了报应。他爷爷说这话时,一边说,一边拉着大河,对着破败的山神庙磕头,求山神继续保佑他和他的孙子,求山神不要再怪罪他们。 大河跟着爷爷跪下来,磕了几下,便抬起头来,看见山神庙前的烂泥里,生出一株小竹翠绿的新叶,沾了滴露水,十分好看,便咧着刚换过门牙的嘴,憨憨地笑了。 他那时才三四岁大,人长得憨,反应也慢,并听不懂他爷说些什么。只觉得山神庙前的翠竹生得好看,山神头上顶的红布也很有趣。一切都是新奇好玩的。 也许真有山神保佑,大河的爷爷每次进山,总有收获,能跟村里其他户换些米粮,也能拿去镇上扯些布料回来。大河隔几天便颠儿颠儿地送爷爷进山,在山神庙前帮着爷爷摆放祭品,磕头之后,爷爷进山,他便自己颠儿颠儿地沿着原路回家。 有一次他背一个小竹筐去,磕完头后,想在山神庙周围挖一些小竹笋和野菜,带回去做午饭。他掘着屁股抠土的时候,露水从竹叶上掉下来,砸在他的小脑门上。 他用手背擦了那水珠,舌头舔一舔,仰头好奇地看着,却看不到水珠是从哪里来的。他回头看着山神庙,想着是不是山神看时间不早,催他回去了。 他背好他的小竹筐,准备乖乖地回家。但是走了几步,又倒回来。他偷瞄着爷爷并未回来,便垫着脚偷偷走到山神庙前,弯着腰,将手探进红布下面,在他好奇已久的、山神泥巴捏的脸上,轻轻地摸了一下。 冰冷冰冷。 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背着竹筐撒腿就跑。跑出好长一段。又好奇地回过头。山神庙还在那里,庙前的小竹轻轻地摇摆着叶子,阳光从森林的树荫里泄下,洒在山神庙前的石头上,灿灿地发亮。 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摸了山神的头,山神并没有惩罚他。 他于是憨憨地笑了。 他觉得山神没有爷爷说得那么可怕。也不会轻易就罚谁。 其实庙前翠绿翠绿的竹子,庙后一簇一簇的野花,鸟儿和松鼠在树上跳跃,都很好看。这个时候正是夏天,满山都是清脆的蝉鸣,草丛里还能听见蛐蛐的叫声,比村里大娘们吆喝驱赶他的声音,小孩儿们笑骂他没有妈和老汉的声音,都要好听得多。他挖竹笋挖累了,就会停下来扯几片竹叶,放在嘴边吹哨子,或者编一只竹蜻蜓,或者编两只竹蛐蛐,让它们斗来斗去。他觉得这里很好。 住在这样好的地方的山神,不会可怕的。 他越来越喜欢到山神庙这里来。他渐渐地把他屋子里的小玩意儿都搬来了这里,藏在山神庙后的大石头下面。盛着河里漂亮石头的小竹筒,十多只大大小小的竹蛐蛐,村支书从镇上赶集带回来的花花绿绿的糖纸。他爷爷进山打猎,他就在山神庙前玩耍。有时候太阳快落山了,他爷爷还没回来,一两滴露水就会打在他的头顶,似乎仍是催着他快些自己先回家。 “爷,山神真的在庙里啊?”有一次吃着饭,他问他爷爷。 他爷叼着旱烟杆子眯着眼睛给他剥红薯皮,“在啊。” “他为什么不出来跟我耍啊?”大河说。他把最喜欢的一只大竹蛐蛐都摆在山神的土祭坛上了。 他爷用大烟杆子往他头顶上敲了一下,“先人板板!(方言:祖宗哟!)那是山神!是用来拜的!不是用来耍的!” 他于是灰溜溜地把小脑袋埋下去了。 过了几天,他“拜”完了山神,趁爷爷不在,钻进矮小的山神庙里,去贴山神泥巴捏的耳朵,“山神你出来跟我耍嘛,好不好嘛?” 风吹树林簌簌地响,一只绿尾巴的小鸟站在山神庙前的翠竹上唧唧喳喳。山神没有应答他。 “爷,山神真的有啊?”吃饭的时候他又问他爷。 “你信他,他就有!”他爷瞪他一眼。 他又把小脑袋埋下去了。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灿烂,他围着山神庙打转,一边用爷爷给他削的小竹刀擦擦地砍着地上的小土块,一边想,我信啊,我真的信啊,可是山神在哪里呢,为什么不出来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一天天长大,爷爷也一天天老了。他时常在夜里被剧烈的咳嗽声吵醒,懂事地揉着眼睛爬下床,给咳了浓痰的爷爷倒一杯水喝。 终于在他七岁那年的冬天,爷爷进了山,就再也没回来。他背着小竹筐去山神庙那里等爷爷,却看到他爷倒在庙前的小坝子上,面色灰白,半边脸埋在土里,露出的半边脸,神色平静。 那天山里又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坐在爷爷身边,满手是泥,抹花了爷爷的脸,也抹花了自己的。 村支书说他爷爷是老死的,死得没病没痛,很安详。村里开大会商量了一下,决定凑钱给他爷办丧事,并且把他托付给了他在本村的远房亲戚,算辈分勉强算是他的三舅。 他爷爷被葬在了山里,离山神庙并不太远。棺材抬过山神庙的时候,他披着白麻走在前面,就在经过的那短短十几步路程里,树林里簌簌地起了风,翠竹的叶子一片一片脱落下来,在他们头顶盘旋,然后轻轻地落在棺材和人们的身上。 抬棺材的几个小年轻被吓得不敢再前行,惊惶四顾,却什么都没瞧见。只有他看着山神庙前的翠竹。 那里站着一个穿一身古怪的翠绿长袍的青年,黑长的头发一半在脑后挽了个发髻,一半垂落下来。青年生[www◆qisuu◆com]了一张清俊的脸,身姿挺拔,静静地站在竹叶的雨里,望着他和他身后的棺材。 他哇地一下哭出声来。在爷爷去世之后,第一次真正地哭出声音,他嚎啕大哭,不能自已。 山神显灵,来送别大山里最后一个猎人。在那场温柔的竹叶雨里,他终于信了山神的存在,也懂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真的离开了。 2、2 远房的三舅家里还有一子一女,都比大河小个几岁。三舅待他不好不坏,三舅妈横挑鼻子竖挑眼,弟弟和妹妹伙同村里的小孩欺负他,编着童谣唱他克死老汉克死妈,又克死了爷爷。 “凭什么要我们养他?”三舅妈当着他的面跟三舅发脾气,“他在邻村不是还有个表姑?你跟大家伙说去,送他去找表姑,哪个爱养哪个养!” “行了!我们屋头又不欠这口饭!”三舅听不耐烦了回他婆娘一句。他信誓旦旦地在全村人面前答应下来,现在因为婆娘闹脾气又去反悔,多没面子。 三舅妈一听跳得更厉害,“怎么不欠!他吃得这样多!中午吃了四根红苕!白长个子不长脑子!瓜娃子!一天到黑只晓得傻笑!” 三舅妈手指一指他,他果然坐在门槛上憨憨地笑,一边笑一边低头编着被弟弟踩坏的竹蜻蜓。 他三舅皱着眉头,背过身去抽旱烟。 他修好了竹蜻蜓,便跑出门去,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晒着他,他跑过村支书家的瓦房,跑过村口的大坝子,村里的小孩正在那里玩耍,他妹妹追在后面对他唱新改编的童谣,一群孩子嘻哈大笑。 他不理他们,自顾自地跑出村子,踏着水跑过鹅卵石泛光的小溪,踩着落叶跑进山林,那里有条细细的小路,是祖祖辈辈的猎人们用脚踩出来的,他踹着衣服里的东西,沿着那条路,一直跑到半山腰的山神庙。 他弯下腰将怀里的东西搁在山神的土祭坛前。一只翠绿的竹螳螂,还有他吃饭时偷藏下的两个红薯。 他擦了把额上的汗,抬起头。 从阳光中浮现出的山神,倚坐在半人高的庙顶,低头看着他。午后的微风吹拂着山神低垂的长发和翠绿的衣角,他想不出话语形容,只觉得说不出的好看。 他便又憨憨地笑了起来,“有红苕!”他献宝似地说。 山神神色平淡地开了口,声音清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就在耳边。只那一句,超凡脱俗的飘逸气质便随风去了,“又是红苕,都吃腻了,没有肉,鸡蛋也行啊。” 山神一边说一边朝着土祭坛伸出手去,红薯的精气凝聚成形化在手心,山神熟练地剥着红薯皮,并且抱怨说,“冷了。” “只有红苕!下次带热的!”大河响亮地应着,然后又举着竹螳螂兴奋地说,“这个给你。” 山神一边捏着小块红薯斯文地放进嘴里一边说,“这个有了。” 他屁股下面的山神庙里,泥巴头的山神塑像旁边,已经摆了一大一小两只竹螳螂。 “这个是老汉,”大河钻进去将另外两只抓出来,解释说,“这个是妈,这个是娃娃。是一家!嘿嘿!” 可是山神低头看了看,说,“螳螂没有老汉,妈云雨之后会把老汉吃掉。” 大河呆了一会儿问,“云雨是什么?” “……”,山神说,“就是一只叠在另一只上面,动一动。” 大河又呆了一会儿问,“为什么动完以后就要吃掉?” 山神说,“为了孕育子嗣……咳,为了生娃儿。” 山神看着大河还是不很明白的样子,随手指了指道,“那棵树上有一只螳螂老汉,等会儿找到螳螂妈,就要被吃掉了。到时候我指给你看看好不好?” “好!”大河响亮地应了一声,觉得山神懂得真多,比爷爷还多。 那时候村里还没有电视,他没看过六小龄童的西游记,没见过云雾缭绕的天宫大殿,穿着素罗纱衣的仙女,白胡飘飘的老君,法相森严的菩萨,只觉得像山神这样懒洋洋地盘腿坐在庙顶上剥红苕的神仙,就是所有神仙该有的样子了。至于神仙时不时嫌冷嫌烫嫌没有肉,比村口张叔从山外讨回来的老婆还难伺候,那也是神仙的脾气嘛。而且山神嘴上说不好,还是将红苕吃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皮,送给他的竹螳螂、竹蛐蛐、河里的漂亮石头、爷爷削的小竹刀,都仔细收在庙里没有扔掉——他想不通这个道理,山神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只是莫名地就觉得非常高兴,想再带更多更多东西给山神。 他垫着脚尖凑在竹叶上,跟山神一起看螳螂交尾。螳螂老汉鬼鬼祟祟地爬了许久,才终于从后面压住了螳螂妈,两只翠绿的虫将腿脚纠缠在一起,但突然之间,螳螂妈就着纠缠的姿势,一口咬掉了螳螂老汉的头。 大河“啊!”了一声,扒着竹叶的小手抖了一下。 螳螂妈慢条斯理地继续往下吃,吃完了眼睛吃嘴巴,吃完了头吃身体。 山神垂着长长的袖子站在他身后,一边陪他看着,一边用自己塑像头顶的那块红布擦吃完红苕的手。 然后山神抬手招来山泉,洗净了那块红布,他弯下腰,捧着大河泪痕累累的小黑脸,一边用红布擦拭,一边温和地道,“你哭什么?” 大河一边哭一边摇头,他也不知道,他的脑袋是很笨的,只觉得心里难受。 “为什么要吃他哎?”他哭着问山神。 山神冰凉冰凉的手摸着他的小脑袋,“我说了,为了生娃儿,螳螂妈吃了螳螂老汉,才有力气生娃儿。” “她是不是饿了?给她吃红苕好不好?” 山神急忙把剩下那根红苕揣进宽大的袖子里,“不好。螳螂妈不吃红苕,就吃螳螂老汉。” 大河止了眼泪,仍是觉得心里难受,他想不通这个道理。可是山神说是这样,那就是这样了,山神是没有错的。他红着眼睛地重新看向那片微微颤抖的竹叶,螳螂妈把螳螂老汉吃得只剩半截腹部,他看着螳螂妈鼓鼓的肚子,那里有螳螂娃儿,螳螂老汉变成的螳螂娃儿。 他想到新的螳螂娃儿,便破涕为笑了,手里攥着自己编的竹螳螂,想着一个娃儿不行,还得给它再编几个弟弟妹妹。 但是也正在这时,一只大雀鸟唧唧叫着从树上掠下,一口叼走了肚子鼓鼓的螳螂妈。 “啊!”大河又惊叫了一声,仰头看着那雀鸟跳上一节枝头。 他急忙拉扯山神的袖口,拼命指着头顶的鸟儿,“鸟!鸟吃了!” 山神抬头望着那只鸟儿,神色平和地嗯了一声。 “救她哎!你救她哎!”大河低叫着摇着山神的袖子。螳螂妈也要被吃掉了,螳螂娃儿也没了,螳螂一家都没有了! 山神却摇了摇头。 他眼巴巴地望着山神,见对方无动于衷,于是又焦急地仰头看那鸟儿,却见鸟儿已经昂着头将螳螂妈吞进了肚子,只留下两节螳臂脱落下来,唧唧欢叫着又飞远了。 他哇地又哭了出来。 山神弯着腰十分有耐心地给他擦眼泪,就着咸湿的眼泪,把他沾了泥的小脸擦得黑亮黑亮。 “为什么……为什么不救她……”他哽咽着。 山神摸着他光滑的小脸蛋,神色平静,温和地说,“瓜娃子,哭什么呢。这些都是山里的道理。螳螂妈吃了螳螂老汉,是道理。雀儿吃了螳螂妈,也是道理。将来鹞子吃了雀儿,也是道理。有一天鹞子老了,会被风吃了。这些都是道理。不能救,也救不了。你不让雀儿吃螳螂妈,它又能吃什么去呢?” 他泪眼朦胧地仰头看着山神,山神说的话他半懂不懂,听不大明白。可是山神总是对的。 他每日里揣着小祭品来跟山神玩耍,每日里便听山神说那些山里的道理。大部分是听不懂的。他眼神茫然地看着山神的时候,山神就用冰凉冰凉的手掐他的脸蛋,叫他瓜娃子。瓜娃子在他们那里是骂人的话,可是山神骂他的时候,和三舅妈骂他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山神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总是柔柔地,拂在耳朵边上像暖暖的微风。 村里的其他人都看不见山神,不,他们根本就不上山。自从大河爷爷送葬的时候刮了阵竹叶雨,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再也不敢上山了。他每天滴溜溜跑进山的时候,也会有小孩儿跟在后面笑骂,但追到山脚下,他们就一哄而散了。 他问过山神,为什么以前叫了山神那么多次,都不出来,直到爷爷下葬的时候才出现呢。 山神捏着他的脸颊肉说,瓜娃子,因为你不信我啊。你终于信我了,你才看得见我。 可是爷爷也信山神,爷爷信了一辈子,为什么看不见呢。 山神温和地说,因为他不是信我,他是怕我。他没有敬,只有畏。 “山神,山神哎,”大河趴着山神庙的土砖问,“爷爷为什么怕你哎,你会惩罚他吗?爷爷说我老汉遭了你的惩罚,是真的哎?” 山神躺在庙顶悠闲自得地剥着红苕皮,捏着红红的苕肉放进嘴里,舔着指尖斜着眼看他,挑了挑眉毛说,“你觉得呢?” 大河想了半天,不好意思地说,“我摸过你的脸,你没有罚我哎。” 山神翻身而起,翠绿的衣衫飘一飘,眨眼到了他近前,俩手揪住他面皮往俩边一扯,扯出个豁嘴模样,笑着说,“这不是在罚你么?” 3、3 他跑山神庙跑得太勤快了,渐渐地连三舅妈都狐疑起来,怀疑他在山上养了什么动物,别是把狼崽子当成狗养了。直到有一天终于抓到他偷藏红苕,就算坐实了判断,他三舅妈高声打骂他,整个村子都听得见,扯着他的耳朵将他揪到村委会的坝子里,“偷倌儿!这瓜娃子就是个偷倌儿!我以为他一天到黑憨吃傻胀!结果是偷了粮食去养白眼狗儿!哎呀老娘才是遭孽哟!” 他被打得半边脸蛋通红,额头上蹭了几块黄泥巴,灰头土脸地,被三舅妈拉扯得站立不稳,低着头咬着唇不吭声。 村支书从外头急急地跑进来,络腮胡子一抖一抖地,“哎呀!怎么打娃儿!红萍同志,你有话好好说啊!这打娃儿是什么道理!” 胡子村支书将他从三舅妈的手里解救出来,给他擦干净了脸拉扯整齐了衣服,作慈祥和蔼状地问他,“大河啊,你说说,这红苕是要拿去哪里啊?” 他闷着头不吭声。他三舅妈就在后面骂,“还不是拿上山喂狗儿去了!要不就是喂他那个死鬼爷爷!瓜娃子!背时你先人板板!拿着老娘的粮食去山里头养鬼!” 他昂着头瞪着眼睛看他三舅妈。山神是神仙,不是鬼! “红萍同志!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娃儿!山里头没得鬼!”村支书一边劝着架一边哄他,“大河啊,你老实跟我说,红苕搁到哪里去老?” 村支书的女儿秀秀听见热闹,从屋子门口往里张望,看见他被自己老汉护在后面,就冲他做了个鬼脸,十分可爱地眯着眼笑了一下。秀秀跟他同龄,从小受村支书教导,是村里唯一不欺负他的孩子,但也与他不很亲近。他跟谁都不亲近。 他被村支书哄了半晌,毕竟是个没心机的孩子,村支书说说谎的娃儿是不好的,他也懂的,小时候爷爷也是这样说的。所以最终还是老实地交代说,拿去给了山神。 村支书于是带着他三舅妈,他弟弟妹妹,还有一大群看热闹的村民和小孩儿们,上了山,到了半山腰的山神庙。一簇金黄的野油菜在山神庙前开得灿烂。山神的土祭坛被他每日用衣服蹭得干净,上面摆满了烤过的红薯,和一些竹叶编的小玩意儿。其中一些红薯因为是前几日的,便有些萎焉,不过没有发霉发馊——那些摆放太久而烂掉的,都被他埋进土里了。 三舅妈一看见她家的红苕被白白地浪费在这里,就粗红了脖子耳朵,揪着他又要打骂,被村支书慌忙拦住。他抱着脑袋跑在前面,三个人围着山神庙追追拉拉,那些看热闹的大人小孩都在外面哈哈大笑。 “背时你先人板板!”三舅妈一边挣扎一边高骂道,“山神个锤子!(方言:山神个鸡(和谐和谐)巴!)一个烂庙有什么好供的!你龟儿子浪费粮食!瓜娃子!” “有!有山神!真的有!”他一边躲闪着一边尖叫着回道,脸蛋被三舅妈扫到,红红的指头印记,衣服又被拉扯得一塌糊涂。 “好了!红萍同志!你冷静点好好说话!大河,快跟你三妈讲对不起……” 山林里只有他们的争吵声,连鸟雀都被惊飞,鸣蝉都隐了踪迹,万籁寂寂。风吹竹叶婆娑,山神并没有显灵在大家面前,甚至他自己都没有看见。 最后是从地里回来的三舅拉住了三舅妈,当众给了三舅妈一个巴掌,三舅妈坐在山神庙前不起来了,嚎啕大哭,说三舅护着外来的娃,说大河说不定是三舅的种,大河妈怀上大河的前几个月,有一天三舅很晚才回来,一定是跟那个勾男人的背时女人鬼混去了…… 三舅又给三舅妈一个结实的大巴掌,打得三舅妈半边脸肿起,跟大河一样,终于没有办法说话,住了嘴。 村支书又赶快来劝三舅,现在讲究男女平等,婆娘打娃儿不对,男人打婆娘也是不好的。不就是几个红苕嘛,大家和和气气解决问题嘛。 村支书带人扔了土祭坛上的红苕和竹螳螂竹蛐蛐,又把大河和他三舅他三舅妈带回村委会,开导教育了一宿,大河不说话,他三舅只吧嗒吧嗒抽旱烟,他三舅妈肿着半张脸只知道哭。 最后三人带着在门外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弟弟妹妹回了家,三舅什么话都没说,就睡下了。三舅妈还要拉着儿子女儿絮絮叨叨,被三舅一把摔了旱烟杆子,也只能去睡了。大河爬去自己床上,扯上满是补丁的被子,眼皮子直打跳,才合眼没多久,听见床边脚步声。 才挨了三舅妈的打,他也是被打怕了,本能地往旁边一躲,结果哗啦一下,一盆冷水泼在他被子上。 “瓜娃子!你妈卖逼!”比他小了两岁的弟弟拎着水盆子冲他低骂道,他妹妹在旁边叉着腰凶狠地瞪着他。他们才几岁年纪,只知道这瓜娃子招人讨厌,害他们妈妈挨了打。 他翻身下床跑了出去,连鞋都没穿。衣服被溅得透湿,虽然是夏天的夜,山里昼夜温差大,还是冷得有些瑟瑟。他光着脚跑出村子,跑进黑压压的森林。上山的小路上每一片落叶他都无比熟悉,再黑他也寻得着路。 他跑得气喘吁吁,跑过山神庙,山神站在空荡荡的土祭坛旁边,月色下翠绿的袍子闪着如水的光芒,面洁如玉。他不看山神,并没有停留,而是往庙后不远的坟包而去,那坟上因了山神的照料,生了一片旺盛的野花,月亮的阴影里花都是黑色的,一簇一簇发着抖。 他跪在他爷爷坟前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才用脏兮兮的手臂擦了一把脸上默默流淌的泪水。 山神在他面前蹲下来,翠绿的长袍拖在地上,用他爷爷留下的红布擦他的脸蛋,擦出黑亮黑亮的色彩。 山神温和地把他抱进怀里,让他的眼泪蹭在翠绿的冰冷的袍子上。 “爷爷不要我了,他们都讨厌我,都不要我。”他将脸埋在山神的胸口。 山神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顺着他结块的发梢,并没有跟他说,还有我,我还要你。 他在山神庙里待了一夜,山神坐在庙后的大石头上,搂着他,宽大的袍子替他挡去夜风夜露。那天晚上漫天的繁星,藏在树叶的缝隙里,鸟儿和虫儿都睡了,山林里安静得只有树叶的沙沙声。 但山神却问他,“你听见没得?” “什么?”他眼睛肿肿地仰头望上来,望见山神水色的唇。 “你听,草在发芽,”山神说,“你听见花开的声音没得?” 他侧耳去听,山林里幽幽寂寂,明明什么都没有。 但山神说有,那便是有的。 他茫然而兴奋,认真地昂起脑袋听着。山神便笑起来,摸着他的脑袋,温柔地道,“瓜娃子。” 他整夜地睡不着,听山神说山里的故事。山神说很久很久以前,山里那样热闹,狍子和鹿,满山地跑,山羊在春天来到这里,秋天就要去更温暖的地方。偶尔大山深处也会跑来一两只离群独居的老虎,猎人们围捕它,杀死之后,就在山神庙前载歌载舞,将虎的血洒祭给山神,虎皮带回去,作迎娶新娘的礼物。山神说山里还有野兔,有一年啊,一只母兔子在山神庙后面不远挖了一个洞,生了一窝小兔子。粉嫩嫩的兔娃儿,细软的绒毛白白的,没有猎人的时候,兔子妈还会来偷山神的祭品。 “后来呢?”大河问。 “后来啊,兔子妈被狼叼去了,兔娃儿们活生生地,饿死在窝里了。” 大河呆了很久说,“为什么你不把你的祭品分给它们呢?” 山神摇着头,“祭品就在这里,它们还太小,不懂来吃。” 大河呆呆地看着他,迷迷糊糊地想,那为什么山神不主动把食物放进洞里呢?是[www◆qisuu◆com]因为他想不明白的大山的道理哎? “你不喜欢它们哎?” 山神温和摸着他的头,“喜欢。” 大河仍是呆呆地。山神温和地问,“你怕我不?” 大河摇摇头。 山神摸着他脸上红红的印记,“今天你被打了,我没有出来救你。我在这里看着你挨打。你不怨我么?” 大河仍摇着头。 山神笑了起来,揉着他的头,“瓜娃子。” 等白日里太阳升起,他便照旧又回到家里。哭红了眼睛的舅妈对他采取无视的态度,肿着半张脸做了早饭,玉米馒头端上桌时并没有分给他,仿佛坐在桌前的他不存在一般。他自己伸手去拿,舅妈就啪地一顿碗,他缩了一下。舅舅瞪了舅妈一眼,舅妈便把脸别过去了。他便继续闷声不吭地伸手去拿。这次并没有多拿。 日子便这么皱巴巴地过下去,等舅舅白日去地里干活的时候,舅妈便索性连馒头渣都不会分他一点。他不敢跟舅舅讲,每日的中午便去蹲在村支书家的门口,村支书抽着旱烟让他进屋,他跟秀秀一起站在凳子上,狼吞虎咽。 “大河啊,还去山神庙?”村支书问他。 他大口地咽着馒头,点头。 “不送吃的给山神了吧?” 他摇着头。自己吃都不够了,没有办法再给山神了。他跟山神说过了,山神很大方地让他先欠着,等他长大了能种红薯了再都还上。 村支书便满意地点点头,这孩子一人孤孤零零,不招其他孩子喜欢,有个独居的去处也是好的,他昨日看山神庙里的竹虫子都编得不错,没准以后算门手艺。有爱好,总比不学无术逗猫惹狗来得好,只是别浪费粮食便是了。 4、4 舅妈对他眼不见心不烦,倒还好过。但孩子那种不搀任何杂质的仇恨敌意,远比心有顾虑的大人要残忍得多。他弟弟妹妹伙同村里同龄的娃儿们天天追着他,一没有大人在旁,就堵他在墙角泼水,往他身上丢尖细的小石子,把他自己编的小玩意儿都踩烂扔掉,将各种的小虫子撕掉头、黏糊糊地放在他的被子里。 夜里常常没有办法睡觉,被子里潮乎乎的虫尸臭味。他闷声不吭地钻出被子,还是往山里去。 月亮在树影的间隙里为他点灯,他踏着沉睡的草叶攀上半山。山神慵懒地倚在庙前的大石头上,铺展开的宽大衣袖像一汪绿色的泉水,融化在月色里。 然后山神向他伸出苍白的手,用水一般温柔的衣袖盖住他。 如此过了一段时日,他弟妹渐渐发现他半夜偷跑的去处。有那么几次胆大,便偷偷跟着他,但跟到山脚下,往往便不敢再跟了。他们毕竟年幼,那黑黝黝的山林神秘而未知,即使在白日,他们也不敢贸然进去。 入了盛夏,接连下了俩日暴雨,山里虽算不上酷热,却十分沉闷潮湿。这天三舅妈又找了茬大骂他一顿,收走了他的碗筷。他照旧偷偷溜去村支书的门口,却没人给他开门。 村口住的张叔他爹张老大爷塞了个馒头给他,并且跟他说村支书生了病,镇上的医生看不好,一家大小上县城医院看病去了。 从来没去过县城的他并没有听明白,只是揣着馒头愣愣地回了家。弟弟妹妹迎上来抢走了他的馒头,扔在地上踩进泥巴里,他第一次还了手,把弟弟也推到地上,蹭了一身的黄泥巴。 三舅妈打他,只狠狠打在屁股和背上看不见的地方,他不喊痛也不求救,只咬着牙闷声不吭,眼睛看着一旁的弟弟妹妹。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是什么样子,只是看到弟弟妹妹神色惊恐地躲进了里屋。 他心里汹涌着一种东西,从未在他胸腔中存在过的情绪。他的世界曾经是那样的干净和纯粹,只有快乐和悲伤。但就在这一刻,黑白分明的世界里出现大片暗红的油彩。 他终于懂得了愤怒。 夜里又闷闷地下起了雨,渐渐骤雨如潮,哗啦哗啦的水声像要淹没了这山里的村庄。 白日里被他的眼神吓到的弟妹,晚上又来报复他。他被打得身上到处红肿,睡不着,在哗啦的雨声里似乎听见不一样的动静,警觉地躲开,弟弟往他床上扔来一大坨新鲜的牛粪。 他们扑上来要打他,被他一把推开,这次连妹妹也摔在地上,哇地哭了出来。他不知道隔壁屋睡着的三舅妈和三舅听到了没有,只顾着自己夺门而逃。 哗哗的雨像小石子一般打在他的脸上身上,让他身上那些红肿的伤处更加地疼痛。但痛若成了习惯,渐渐地就连痛感也麻木了。他麻木地向着山里奔跑,手脚都不似自己的。赤脚溅起的泥水被雨淹没,黑暗中模糊不清的树木渐次向后退缩,终于那尊低矮的小庙出现在视野里。 山神自瓢泼大雨中现了出来,周身上下像披了一件透明的薄纱,雨水掉落在他身体的周围,却无法淋在他身上, 昏暗里他看不清山神的神情,只是见那翠绿的袍子飘拂起来,迅速地将他裹了进去。 于是那些令他刺痛的雨,便都被隔绝在外。轰隆的雨声与雷声似骤然远去。他周身又痛又冷,却觉得温暖,暖得他大声地哭了出来,像要把生下来这些年的孤单和苦处,全都哭尽。 山神温柔地擦着他的眼泪,并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冰冷的手指摸索到他身上那些红肿的伤口,他痛得抖了一下,山神便蓦地住了手,停了一会儿,收拢手臂将他更紧地搂进怀里。 正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啪嗒的脚步声。 他抬起头,昏暗的雨里出现了一个比他还要矮小的身影。他的妹妹比他还要激烈地嚎啕大哭着、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在山神庙前的一个泥坑里绊了一下,一下子摔倒在地。 他惊讶地回过头,山神却骤然不见了踪影。暴雨再次淅淅沥沥淋在他身上。 他跑过去将他妹妹拉了起来,小女孩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只指着来的时候的路,哇哇地大哭,扯着他的衣服。 他跟着她跑过去,并没跑出多远,山边小路上折断了一棵小树,一溜物体滚落的痕迹。 原来他们追着他跑了过来,天黑路滑,弟弟失足摔了下去。 他趴在泥泞的地上,攀着折断的小树往下看,山坡并不陡峭,但下面是一条奔流的小溪。连日的暴雨令溪水高涨,他看到水里一个沉浮的黑影,他弟弟攀着一根像是溪中小树的东西,拼命地挣扎。 小男孩惊恐而尖锐的声音划破雨幕,刺进他耳朵里。那只是纯粹的哭喊声,但却像夹杂了魑魅魍魉的叫嚣呻吟,在耳边炸响不断,混杂着轰隆的雨声,他只觉得眼前模糊了一阵,又黑暗了一阵。 他呆了一小会儿,被身边妹妹的哭声惊醒。 他尖叫起来,“山神!” 他趴在泥水里,爬转身,撅着屁股朝着山神庙的方向,那是一个虔诚的跪拜的姿势,他尖叫着,“山神!山神哎!” 他叫得声音嘶哑,良久之后,翠绿的袍子浮现在他的身旁。面容俊逸而冰冷的神仙笔直地立在他面前,微微垂下眼看着匍匐在泥泞里的他。 就像九重云霄之上那许许多多的神仙,垂下眼俯瞰芸芸众生颠沛浮沉,以那样一种平静到漠然的神情。 “你救他!你救他哎!”他跪在地上抓住山神的袍子摇晃,他高仰着他蹭上了泥水的脸蛋,焦急而慌乱。 山神垂着眼看着他,那些淅淅沥沥的雨淋在山神的周围,都被看不见的薄雾弹落,狠狠地砸到他的头上身上。 然后山神摇了摇头。 他打了个冷颤,就像皮肤里钻出无数的小虫。 “为什么?”他问。 山神并没有说话,黑暗隐去了他的面容,他静默地站在雨里,仿佛与背后黑暗的大山融为一体,又仿佛从未融入过任何事物。 然后他默默地别过头,看也未曾看在水里挣扎的男孩一眼,便隐入了虚空之中。 大河呆呆地跪趴在原地,望着山神隐去的地方,那样纯粹的黑暗与未知。山外头好似打了一阵雷,轰隆隆地炸响在远处,又像炸在他耳边。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闷声不吭地爬了起来。 他转过身去抓住那棵折断的小树,一使劲,将它的树干完全扯断下来,抓在手里当做拐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与泥水,他趴伏在地上,沿着弟弟滚落的山坡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 他的妹妹吓得连尖叫声都无法再发出,瑟瑟发抖地攀在山坡上面望着他。 他一路以那根手腕粗的小树干作支撑,一步一滑地,一点一点地下到小溪边,然后攀着溪边的石头,向小溪中央的弟弟伸出那根树干。 哭得声嘶力竭的小男孩不敢放开抱着的小树,一边呜咽一边颤抖着摇头。 “瓜娃子!抓住!”他喊道,一边从石头上探出更多的身体一边竭力伸长手臂。 正这个时候他听见妹妹在上面惊恐的一声尖叫。 带着碎石与断木的水波打了过来,瞬间淹没了他和那根小树干。 …… 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床上。 被褥都似被换过了,虽然仍旧阴湿,但却没了那股虫尸与牛粪的怪味。镇子上来的医生在屋口和三舅低低地说着话,并听不清楚。 他揉着眼睛,只记得自己也被大水冲到了溪中的小树上,他抱着那棵树,护着他的弟弟,雨一直在下,浪头一波比一波大,弟弟一直在哭,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多久,弟弟又累又困,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晕死过去,又被他摇醒。后来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山坡上大人的呼喊,像是三舅他们找上来了,后来便记不清了…… 有人在扯他的被子,他转过头,看见妹妹趴在床边,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一点也不像她平时骄横霸道的样子。 “老汉,哥醒了。”他妹妹回头说。 医生和三舅便都过来看他。他和他弟弟被捞上来之后都得了感冒,各自发起烧来,弟弟的身体好,第二天[www◆qisuu◆com]晚上便退了烧,倒是他因为营养不良、出事的那天晚上又挨了打又挨了饿,睡了两天才醒。 三舅妈用家里存着作种粮的米,熬了满满一大碗大白米粥给他,看着他闷头吃得吸吸呼呼,面上的神情就有些尴尬,想对他笑,却又不太习惯对他笑的样子。 村里的小孩都不再招惹他了,他们都听说他那样大胆勇敢,敢淋着暴雨爬下山坡、跳到暴雨的小溪中去救平素里欺负他的弟弟。他的弟弟说他的眼睛好亮好亮,在夜里都能看清楚山路。他的妹妹说他有山神保佑,那天他先跪在地上求山神保护他,然后才爬下山坡,后来他们果然都平平安安。 他身上所有古怪的地方都变成了他的神秘与神奇,虽然他还是不太爱说话,但他们都愿意围着他,看着他闷着头用竹叶编出一只一只精巧好看的竹蛐蛐,他们用各自的小玩意儿跟他交换竹蛐蛐,他们带他去地里偷玉米和黄瓜,他们允许他来甘蔗地里他们用甘蔗秆堆出的“秘密基地”…… 他从来没感受过那么多外来的关照,一时间无法适应,他的反应总要慢上一些,无法跟上他们的节拍。他只能默默地编自己的竹蛐蛐,听他们嬉笑打闹。 只是在妹妹又一次叉着腰跟大家炫耀她哥哥有山神保佑的时候,他抬了起头。 “没有的,”他说。 但他的声音太微弱,嬉闹的孩子们并没有听到,他们还是听她妹妹手舞足蹈地描述那时候的惊险和神奇,即使当时她哭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低下头去。 “没有的,”他低低地又说了一遍。 山神没有保佑他。他和弟弟泡在水中挣扎的时候,山神就站在那里,站在高高的山坡上,站在他哭喊的妹妹旁边。一动未动。 没有的。 夜里他趁弟妹熟睡,踏着熟悉的月光走到山神庙。他已经歇了十几日没有上山。雨季快要过去,月色太白净,甚至生出寒冷的意味。他站在那座低矮的山神庙前,看见祭坛上摆放着他送给山神的螳螂妈螳螂老汉,已经被连日的雨泡得发黄发黑。 山神倚在庙顶上,偏着头看着他。 “为什么?”他问那天晚上同样的问题。 山神看着他,并不说话。 他低下头沉默着,月色下他黝黑的眼睛蒙上一层暗灰的色彩。他九岁了。有一些一直在懵懂中的东西,终于也发出了芽。 “你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子看着我老汉遭狼吃了?”他低头问。 山神回忆了一会儿,开口道,“是。” 他抬头看着山神,山神翠绿的袍子在夜风里摇摆。夜里的风那样冷,而他终于发现,一直包裹着他的只是这样纤薄而虚无的袍角。 为什么对方能够这样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 他觉得难受,什么东西在他小小的胸口里激荡,太难以忍受。比起挨饿和挨骂,比起被三舅妈追打,比起被村里的小孩们戏弄,比起夜里潮湿而腐臭的被子,还要令他觉得难受。他好像失去了什么,又好像终于明白他其实从来没有拥有过。 但他却哭不出来。 他背过身去,他知道山神依旧那样平静地站在他身后,他迈开步子跑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那里。那些树木的枝叶在昏暗里齐刷刷地后退,没有作出任何挽留,而他也不愿意被挽留。 他跑回那间黑暗的屋子,蒙上被子。 醒来以后他吃到香喷喷的玉米馒头当做早饭。三舅妈现在愿意提供给他吃食,同时也支使他做一些家务。他九岁了,能做的家务有许多,甚至能够跟着三舅下地干活,扎一扎甘蔗,收一收谷草。他像在大山里被单独放养长大的孩子,终于回到人类的村落,而他那样快速地融入进去,就像从未离开过。 只是那片青翠的绿色一直萦绕着他,他在每一个月色皎洁的夜里辗转难眠,他每每趁着夜色跑出山脚下,又倒着跑回来。他不想见到那样平淡而冷漠的山神。但他又那样矛盾而难耐地想念着,想念着那些幻影一般的温柔。 直到那一天带着雾的清晨,血红的鞭炮碎片弥漫了村庄的天空,轰隆的炸响如雷,惊吠了村中所有的狗。 他跟着三舅,牵着弟弟妹妹,晕晕沉沉,迷迷糊糊。秀秀的哭声刺破了烟尘,让他打了一个森冷的寒颤。 村支书的病撑了几月,进了县城还上了省城,花光了家里还算丰厚的积蓄,还是在四十几岁的壮年去了。 他呆呆地站在铺了一地血红碎片的堂口,看着那些大人们走来走去,秀秀的哭声在里屋,听起来嘶哑而尖锐。 村支书家的亲友都来帮办丧事,喇叭和笛子交错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古怪声调。他们烧了大锅煮上肉和米饭,请四方乡邻来吃送行饭,打守夜麻将。 守丧吊丧持续了三日,终于撒着纸钱一路下葬,葬在离村口不远的山脚下,人们都说那里龙盘虎踞,风水极佳。 回来之后众人分掉那些带着香灰的祭品,而他藏起一把秀秀的姨娘从县城带回来的糖果。 他跑到山神庙的时候,日头还未完全落下,夕阳在庙前的祭坛上染了一片昏黄。 他看到山神孤零零地坐在那祭坛上,低头把玩着焦黄的竹蛐蛐。听到他的脚步声,抬起头。 他隔得远远地站着,手里攥着那一把变得有些黏糊的糖。 山神站起身,翠绿的袍角飘忽了一下,浮现在他近前。 没有谁说话,他们默默地站在那里。他低着头。 良久之后,是山神先叹了口气,妥协地蹲下来,伸手摸他粗硬的短发。 “你懂了么?”山神温和地问。 他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他仍旧不明白,但是他这几天是那样难以忍耐的悲伤,他的眼泪已经忍不住掉下来。他在山神面前哭了那样多次。 山神叹着气,冰凉的手指揩着他的眼角。 为什么? 因为弱肉强食,生老病死,因缘果报,天道轮回,都是上苍的道理。 山神牵着他走回破旧的小庙,用袍子盖住他,哄他睡着。 色泽昏黄的月被云隐去踪迹,他躺在山神的膝上轻轻地打着鼾。痛哭之后的他睡得那样安详,并没有察觉到深夜山林中的一场细雨。 镇守山林的神在黑暗中低垂着头,冰冷的手指剥开粘腻的糖纸,将那些只属于凡人的甜蜜和苦涩都放进嘴里。 那些细小而温和的水滴滴落在他脚边,就像一场寂寂无声的泪。 为那些他无法挽留的生命。 “你晓得不,我宁愿我不是神。” 颤抖着摇头。 “瓜娃子!抓住!”他喊道,一边从石头上探出更多的身体一边竭力伸长手臂。 正这个时候他听见妹妹在上面惊恐的一声尖叫。 带着碎石与断木的水波打了过来,瞬间淹没了他和那根小树干。 …… 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床上。 被褥都似被换过了,虽然仍旧阴湿,但却没了那股虫尸与牛粪的怪味。镇子上来的医生在屋口和三舅低低地说着话,并听不清楚。 他揉着眼睛,只记得自己也被大水冲到了溪中的小树上,他抱着那棵树,护着他的弟弟,雨一直在下,浪头一波比一波大,弟弟一直在哭,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多久,弟弟又累又困,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晕死过去,又被他摇醒。后来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山坡上大人的呼喊,像是三舅他们找上来了,后来便记不清了…… 有人在扯他的被子,他转过头,看见妹妹趴在床边,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一点也不像她平时骄横霸道的样子。 “老汉,哥醒了。”他妹妹回头说。 医生和三舅便都过来看他。他和他弟弟被捞上来之后都得了感冒,各自发起烧来,弟弟的身体好,第二天晚上便退了烧,倒是他因为营养不良、出事的那天晚上又挨了打又挨了饿,睡了两天才醒。 三舅妈用家里存着作种粮的米,熬了满满一大碗大白米粥给他,看着他闷头吃得吸吸呼呼,面上的神情就有些尴尬,想对他笑,却又不太习惯对他笑的样子。 村里的小孩都不再招惹他了,他们都听说他那样大胆勇敢,敢淋着暴雨爬下山坡、跳到暴雨的小溪中去救平素里欺负他的弟弟。他的弟弟说他的眼睛好亮好亮,在夜里都能看清楚山路。他的妹妹说他有山神保佑,那天他先跪在地上求山神保护他,然后才爬下山坡,后来他们果然都平平安安。 他身上所有古怪的地方都变成了他的神秘与神奇,虽然他还是不太爱说话,但他们都愿意围着他,看着他闷着头用竹叶编出一只一只精巧好看的竹蛐蛐,他们用各自的小玩意儿跟他交换竹蛐蛐,他们带他去地里偷玉米和黄瓜,他们允许他来甘蔗地里他们用甘蔗秆堆出的“秘密基地”…… 他从来没感受过那么多外来的关照,一时间无法适应,他的反应总要慢上一些,无法跟上他们的节拍。他只能默默地编自己的竹蛐蛐,听他们嬉笑打闹。 只是在妹妹又一次叉着腰跟大家炫耀她哥哥有山神保佑的时候,他抬了起头。 “没有的,”他说。 但他的声音太微弱,嬉闹的孩子们并没有听到,他们还是听她妹妹手舞足蹈地描述那时候的惊险和神奇,即使当时她哭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低下头去。 “没有的,”他低低地又说了一遍。 山神没有保佑他。他和弟弟泡在水中挣扎的时候,山神就站在那里,站在高高的山坡上,站在他哭喊的妹妹旁边。一动未动。 没有的。 夜里他趁弟妹熟睡,踏着熟悉的月光走到山神庙。他已经歇了十几日没有上山。雨季快要过去,月色太白净,甚至生出寒冷的意味。他站在那座低矮的山神庙前,看见祭坛上摆放着他送给山神的螳螂妈螳螂老汉,已经被连日的雨泡得发黄发黑。 山神倚在庙顶上,偏着头看着他。 “为什么?”他问那天晚上同样的问题。 山神看着他,并不说话。 他低下头沉默着,月色下他黝黑的眼睛蒙上一层暗灰的色彩。他九岁了。有一些一直在懵懂中的东西,终于也发出了芽。 “你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子看着我老汉遭狼吃了?”他低头问。 山神回忆了一会儿,开口道,“是。” 他抬头看着山神,山神翠绿的袍子在夜风里摇摆。夜里的风那样冷,而他终于发现,一直包裹着他的只是这样纤薄而虚无的袍角。 为什么对方能够这样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 他觉得难受,什么东西在他小小的胸口里激荡,太难以忍受。比起挨饿和挨骂,比起被三舅妈追打,比起被村里的小孩们戏弄,比起夜里潮湿而腐臭的被子,还要令他觉得难受。他好像失去了什么,又好像终于明白他其实从来没有拥有过。 但他却哭不出来。 他背过身去,他知道山神依旧那样平静地站在他身后,他迈开步子跑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那里。那些树木的枝叶在昏暗里齐刷刷地后退,没有作出任何挽留,而他也不愿意被挽留。 他跑回那间黑暗的屋子,蒙上被子。 醒来以后他吃到香喷喷的玉米馒头当做早饭。三舅妈现在愿意提供给他吃食,同时也支使他做一些家务。他九岁了,能做的家务有许多,甚至能够跟着三舅下地干活,扎一扎甘蔗,收一收谷草。他像在大山里被单独放养长大的孩子,终于回到人类的村落,而他那样快速地融入进去,就像从未离开过。 只是那片青翠的绿色一直萦绕着他,他在每一个月色皎洁的夜里辗转难眠,他每每趁着夜色跑出山脚下,又倒着跑回来。他不想见到那样平淡而冷漠的山神。但他又那样矛盾而难耐地想念着,想念着那些幻影一般的温柔。 直到那一天带着雾的清晨,血红的鞭炮碎片弥漫了村庄的天空,轰隆的炸响如雷,惊吠了村中所有的狗。 他跟着三舅,牵着弟弟妹妹,晕晕沉沉,迷迷糊糊。秀秀的哭声刺破了烟尘,让他打了一个森冷的寒颤。 村支书的病撑了几月,进了县城还上了省城,花光了家里还算丰厚的积蓄,还是在四十几岁的壮年去了。 他呆呆地站在铺了一地血红碎片的堂口,看着那些大人们走来走去,秀秀的哭声在里屋,听起来嘶哑而尖锐。 村支书家的亲友都来帮办丧事,喇叭和笛子交错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古怪声调。他们烧了大锅煮上肉和米饭,请四方乡邻来吃送行饭,打守夜麻将。 守丧吊丧持续了三日,终于撒着纸钱一路下葬,葬在离村口不远的山脚下,人们都说那里龙盘虎踞,风水极佳。 回来之后众人分掉那些带着香灰的祭品,而他藏起一把秀秀的姨娘从县城带回来的糖果。 他跑到山神庙的时候,日头还未完全落下,夕阳在庙前的祭坛上染了一片昏黄。 他看到山神孤零零地坐在那祭坛上,低头把玩着焦黄的竹蛐蛐。听到他的脚步声,抬起头。 他隔得远远地站着,手里攥着那一把变得有些黏糊的糖。 山神站起身,翠绿的袍角飘忽了一下,浮现在他近前。 没有谁说话,他们默默地站在那里。他低着头。 良久之后,是山神先叹了口气,妥协地蹲下来,伸手摸他粗硬的短发。 “你懂了么?”山神温和地问。 他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他仍旧不明白,但是他这几天是那样难以忍耐的悲伤,他的眼泪已经忍不住掉下来。他在山神面前哭了那样多次。 山神叹着气,冰凉的手指揩着他的眼角。 为什么? 因为弱肉强食,生老病死,因缘果报,天道轮回,都是上苍的道理。 山神牵着他走回破旧的小庙,用袍子盖住他,哄他睡着。 色泽昏黄的月被云隐去踪迹,他躺在山神的膝上轻轻地打着鼾。痛哭之后的他睡得那样安详,并没有察觉到深夜山林中的一场细雨。 镇守山林的神在黑暗中低垂着头,冰冷的手指剥开粘腻的糖纸,将那些只属于凡人的甜蜜和苦涩都放进嘴里。 那些细小而温和的水滴滴落在他脚边,就像一场寂寂无声的泪。 为那些他无法挽留的生命。 “你晓得不,我宁愿我不是神。” 5、5 新的村支书从山外来,带来了一个县城里的媳妇,和一台吱吱呀呀的收音机。村支书的媳妇有一双好白好白的手,大河和其他娃儿挤在收音机前全神贯注的时候,村支书的媳妇就笑着坐在一边,慢条斯理地往手上抹雪花膏。 新村支书的媳妇对谁都微微笑,但是娃儿们都不大亲近她,也许是因为她太白的缘故。他们也不敢腻在新村支书的周围讨要糖果,因为他总板着脸,虽然未及中年,但有一排威严的小胡子。 不过那会唱歌的大黑匣子的吸引力还是远远大于村支书的威严,所以他们还是在每天日落的时候巴巴地聚在新村支书家门口。而村支书虽然法相威严,大多数时候还是招招手让他们都进来。 只有秀秀不进去,她一个人低着头站在门口,新村支书的媳妇作出笑容来拉她,她就会一声不吭地转头跑开。自从她老汉去世之后,她就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不是娃儿们不愿跟她玩,是她不愿跟他们玩。她整天沉默地待在角落里咬她的头发,只偶尔和大河说说话——或许是因为他也没有老汉的缘故。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并且接连下了几次雪。所幸雪并不大,时间也不长,并未到大雪封山的地步。大河还是日日都往半山腰跑,过新年的时候,三舅妈给他也准备了一件小红棉袄,虽然是去年穿剩的料子重新改的,外头的布料发白,里面的棉絮也不太平整,但是洗得很干净,穿上去也很暖和。 大河穿着小红棉袄一边笑一边往山上跑,山神在土祭坛那里拦住他,于是他一头撞进山神怀里。 “哎哟!乐什么呢?”山神笑着抱住他,顺势转了一圈,俩人跌跌撞撞地,大河的手脚扫掉了土祭坛上的竹螳螂。 “棉袄!”大河献宝地举起袖子,然后艰难地从过长的袖子里伸出黑黑的手爪子,“糖!” 新村支书的媳妇给的糖可比秀秀她妈妈的纸包糖好看多了,一颗一颗包在透明的塑料小袋里,圆圆扁扁的,外面是透明的硬糖,中间是软软的红色糖心。一个娃儿只发了两颗。 山神很好奇地捻着塑料小袋左看右看地研究学习,“这外面是什么?能吃么?” 大河继续献宝地沿着塑料小袋的边缘扯开,挤出里面那颗珍贵的红心糖果捧给山神。 他眼巴巴地看着山神将幻化出的糖果的精气往嘴里塞、色泽水润的薄唇开合着将那颗糖含了进去,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非常地开心,憨憨地笑起来。 山神将糖含在左边腮帮子里,往他头上拍了一下,“瓜娃子,傻笑什么?吃!” 一人一神含着糖果坐在庙后的大石头上,大河坐在山神怀里,一边艰难地把糖用舌头压在腮帮子里,一边含糊不清地唱他从收音机里学来的歌。 歌是山外的歌,说的话是普通话,字正腔圆,都听不太懂。不过村支书笑眯眯的媳妇会一句一句讲给他们听。 他煞有其事地挺起胸膛,字正腔圆地唱,“一条‘大啊——河——’额,波喔——浪昂——宽。风恩——吹诶——稻嗷——花,香昂——两岸……” 然后他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用山里话解释说,“大啊河!是‘大河’!唱的是我!嘿嘿!” “哟——大山的子——孙哟——爱太阳喽——太阳那个爱着——哟——山里的人哟——” “‘大山’!唱的是你……”他仰头看着山神,继续解释道,“嘿嘿!” 山神摸着他的脸说,“瓜娃子,我听得懂。” “啊!”大河望着他的眼睛里蛮是敬佩,山神听得懂山外的话哎,山神什么都会! “山神,你去过山外吗?” 山神揉搓着他的发角,“去过。” “去买糖吗?”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了。 山神噗嗤笑了,“去赶考。” “赶考是什么?” “是……”慵懒的山神歪着头想了想,以十分简单明了的方式解释说,“是能令你买得起很多糖的一种方法。” 大河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十分羡慕,“那我长大了也能去吗?” 山神不答,却只是问,“你想去吗?” “想去!”大河兴奋地说,“外面好耍吗?” 山神想了一会儿说,“好。” “比这里还好耍吗?”大河更兴奋地问,“有好多好多糖吗?有好多好多收音机?” 山神笑起来,揉揉他的脑袋,“你去了便知道了……收音鸡是什么?” 大河便手舞足蹈地与他解释起那只能唱歌的方方正正的鸡来。 冬日的太阳去得早,大河恋恋不舍地看着日头往下落,林子里温暖退却,风簌簌地吹着枯黄的竹,刮着他红扑扑的脸蛋,他得回家了。他扯了扯新棉袄,风声穿梭在林间,他问即将被他留下、孤零零在这冰冷的林中的山神,“山神,你冷吗?” 山神摇头,“不冷。” 大河仰着头望着他,望了一会儿就将小黑爪子隔着翠绿的袍子贴在他冰冷的胸膛上。那样冷冰冰的袍子。 “真的不冷啊?”大河还是巴巴地问。 山神笑起来,“瓜娃子。” 大河还是想不通,怎么会不冷?明明摸起来就冰冷冰冷。庙里的山神像都顶了块红布遮风,山神自己却还是一件单衣,随风飘飘。 好歹也该穿件冬衣才是。可是他有三舅妈给他做新棉袄,山神没有三舅妈,山神连爷爷都没有,谁给山神做新衣呢? 大河下山就闷头跑回他家的祖屋里去。爷爷死后,这几间破旧的土屋子就一直空置着,三舅妈在这里摆放了些杂物,废弃的农具上生着青苔和小白菇。 他钻进爷爷那间屋,垫着凳子去够挂在墙上、被竹叶编的帘子盖住的一件大厚披风。披风很重,脚下的凳子发出吱呀声响,然后很果断地坍塌下去,他举着披风很灵巧地跳开了,并没有狠狠摔到地上。 他将披风铺在只剩木架子的床上,掀开上面的竹帘,那是一件灰黑色的狼毛披风,做工粗犷,在肩上破了掌心大的一块,且边角处磨损得十分斑秃,还残留着许多污秽的土块痕迹,是破旧到连三舅都不想捡去接着用的一件披风。所幸上面还有很大一部分地方覆盖着厚厚的毛层,他摸上去,触感软中带硬,一撮一撮的狼毛纠结在一起,有些刺手。 几日后的下午,帮三舅做完农活,他屁颠屁颠地用竹帘子裹着狼毛披风往山上送。 山神看到披风的时候愣了一下。 大河眼巴巴地望着他,等他的反应。 果然山神愣了一下之后便笑了起来,很是开心似的,道,“给我的?” “嗯!”大河响亮地应道。他将脏污的土块都洗掉了,等了俩日才晒干,还偷偷剪了自己棉袄的一块衬里,补在披风肩上的缺口上。补得并不好看,并且没有狼毛,看上去十分怪异。于是他自作主张,又将自己编的一只竹螳螂缝在了上面遮住,看起来就像肩上站着一只耀武扬威神气活现的真螳螂一样。 山神披着那模样古怪的披风,低头用苍白修长的手指戳一戳那只被固定在肩上的螳螂,戳得它高举的螳螂刀颤了一下,便又笑了起来,十分温和。 日落的时候,大河——因为这一日太过兴奋、又跑又跳地围着披着狼皮的他疯玩——累得躺在他怀里打盹,小黑脸上口水泡泡呼啦呼啦的,梦里也带着很纯粹的开心的傻笑。 山神老模样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偏过头静静地看着这身披风。 他将冰凉的手淹进厚重的黑毛里,想起了这只昔日称霸山林的狼王,想起它咬断大河父亲的脖颈那一刻,也想起大河爷爷带着乡亲来剿灭它的那夜。 那些山中冰冷的夜,多少生灵的逝去,这些曾在他面前鲜活而生动的人与兽,恩怨与仇恨,到最终,都只是一抔黄土。 山神低头看着大河的睡脸,落日的阴影打在这孩子睡得欢喜的脸颊上。 他想,他究竟为何会在那场竹叶的雨里出现这孩子的面前。究竟为何,会因那偷偷靠近、触摸上他泥塑脸颊的那只稚嫩的手,而动了心神。 明明百年之后,亦不过一抔黄土。 他闭了眼。过了良久,复又睁开。 他拍着大河的脸,神色温和地唤他,“起来。夜了,山里冷,回去睡罢。” 开春之后,新的村支书便张罗着让村里的孩子们入学。村支书带着媳妇走家串户,做了每一位适龄儿童家长的工作,县里的政策已经下来啦,响应号召,落实九年义务教育。本来该去年秋季入学的孩子们,迟了半年也没关系,补一补,也就跟上了。总之是不能再让孩子们漫山遍野地野跑,耽误适学的年纪了。 从山外送来了新的书包、课本和翠绿翠绿的铅笔,此外还有一板车半旧不新的衣物。说是山外的好心人捐赠的。大河从发到自己手里的衣服袋子里,掏出了一张纸条,上面鬼画桃符,什么都看不明白。 “给山里的小弟弟,小妹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村支书翘着胡子,用字正腔圆的山外话读给大河听。 大河穿着新衣服挺着小腰板跑去山神面前,举着小纸条老模样背了一遍,因为山外话讲得没村支书那么顺畅,加之句子太长,十分难记,所以背得磕磕巴巴。 山神漫不经心地翻着他的课本,两只指头拎起来,嫌弃地闻了一闻,道,“一股怪味儿。没有墨香,还能算是书么……” “墨香是什么?”大河睁着求学的眼睛。 “墨香是墨的香味儿。”山神道。 “墨是什么?” 山神一拂袖子,地上一块土块飞起来,沾了沾山神庙前一滩泥水,在祭坛上写了个[www◆qisuu◆com]大河的“大”字,道“就是能写出字的东西。” 大河扒着他手里的土块小心翼翼地闻了闻,也没觉得有什么香味儿,很是疑惑地看着他。 “咳,”山神果断地结束了这不负责任的解释,转话题道,“你再背一句刚才的信给我听?” 学校在两座山之外的河谷里,农田之间的空地坝子上垒起的两座平房,报纸糊的窗户,发白的黑板,摇摇晃晃的桌椅。早上去,要两个小时山路,晚上回来,也是两个小时。大河每日和秀秀背着新书包去上学,书包里装着课本,铅笔,此外还分别有一小包黄豆、两个土豆或者两个红薯,是他们的午餐。 三舅妈并不太高兴大河去念书,因为大河每日回来都十分夜了,帮不上家里的农活儿,并且还要歪歪扭扭地写作业,能帮的家务活儿也少了。 大河也觉得有些伤心,因为每天回来得晚了,去山神庙的机会也自然不多了。若在山神庙待得夜了,第二天早起念书也是要迟的,会被头顶秃秃的校长叫到操场上,站成一排打手板心子。他不得不从每日都去改成了周末再去。 不过值得高兴的事情是,他可以歪歪扭扭的写自己的名字给山神看了,并且能够偷偷省下前一日的红薯,献宝地捧给山神。 山神剥红薯皮的动作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眨眨眼皮就能剥出一个金黄完整的薯心,一边用修长的手指掐起一块送进嘴里一边叹息着,“又冷了,什么时候你能送我一个热乎乎的……” 大河十分愧疚地低着头。并且觉得十分地舍不得。这天过了,又是好几天都见不到山神了。 “山神,我不想去上学了。”他伤心地跟山神说。 “怎么?”山神一边化出浸了水的红布擦拭指尖一边抬眼看他。 “去上学就见不到你了。”大河十分坦白。 山神眯着眼看他,丢了红布,扯扯他的脸蛋道,“瓜娃子,见不到我有什么要紧的。” 大河瞪着眼睛看着他,十分不解,这真的是很要紧啊!他们不该每日都见么? 山神掐着他脸蛋道,“你真是瓜娃子哟,去上学才能赶考,赶考了才能买好多好多糖给我!” 大河啊了一声,这一下醍醐灌顶,大彻大悟,在十岁的稚嫩年纪就十分早熟地明白了上学的重要性。 是为了山神的糖啊! 从此开始勤奋刻苦,刻苦努力,努力奋斗,每天瞪着大圆眼睛认真听秃顶校长并不太字正腔圆的山外话。 只是他终究十岁才入学,基础底子是一点都没有,又缺了一学期的课。加之小脑瓜子并不太灵便通透,早上塞进去的东西晚上便挤出来。纵使再瞪圆眼睛,也看不懂黑板上那白花花的符号。 因此理所应当地成为班里的最末几名,幸而老师们还是很喜欢他的,因为他憨厚老实,并且时常帮班级做事,扫地和搬凳子,与同学关系融洽,闷头闷脑,从不主动打架生事。对老师也是极尊敬的,时常大睁着闪亮的求学的眼睛、将老师问到抱头叹息。 然后他会在周五的夜里迫不及待地跑到山上。如果那不是在太冷的冬季的话,他就在那里住上一晚,跟山神絮絮叨叨那几日里他学了些什么东西,学校了发生了怎样有趣的事情,秃头校长又打了谁的手板子啦,秀秀考了第一名被发了一朵好漂亮的小红花啦。 山神总会微微笑着搂住他,宽大的袍子覆在他身上,月色那样暖而明亮。 终于有一日他一脸兴奋地跑上山,高举着一团在他过往的话语里被极其羡慕地形容了无数次的东西,“小红花!小红花!” 突然闪现在空气中的山神将他搂了个满怀。这个时候的他已经较刚入学的那年高了不少,撞进去脸就贴到冰冷而坚实的胸膛。 他兴奋地收拢双臂反抱住山神——他当年瘦弱短小的手臂如今也足够满满地环住山神冰凉的腰背——“看!小红花!” “哟!”山神笑着说,接过他递来的那朵小半个掌心大的、红纸编的花,那已经被他手心的汗攥得有些湿黑了,“你考了第一?” 大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是第一,是劳动模范。老师说,我扫的地最干净。” 然后马上又骄傲地抬起头说,“老师说了,劳动最光荣!” 两人互相搂抱着,山神退了几步顺势倚坐在了庙后的大石上,拂动的袍子将上面新编的竹蚱蜢给扫了下去,大河趴在他胸口憨憨地笑,脸上是兴奋的通红,“我的!送给你,给你的。” 山神光是笑着看他,眯得弯起来的眼睛好看又温柔。大河愈发地觉得脸蛋发烫起来,十分兴奋并且手忙脚乱地,“我给你戴上!” 他笨手笨脚地掰开小红花后面的回形别针,要往山神翠绿的袍子上戳。 结果当然是戳不进神灵的袍子,别针像是十分柔软地弯折了起来。 “咦……”他发出懊恼的声音。 山神接过那朵花去,左右端详了一会儿,修长手指扯了后面的别针,将那朵花往袍子的领口处贴了一下,然后它就仿佛粘上去了一般,柔和地与那丝绸般的料子连在一起了。 大河傻傻地笑了起来,轻轻地伸手去摸了摸颤抖的花瓣,觉得十分好看。然后退了一步,看着戴着花的山神,愈发觉得好看起来。 然后马上他又意识到这个样子的山神像极了站上讲台被老师表扬的三好学生,当即哈哈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山神捏着他两边脸蛋扯着。他便顺势又撞进山神怀里,为了解救自己的脸蛋,遂去挠山神的痒痒,两人翻滚作一团倒在大石头上,笑闹不已。 6、6 山里的岁月总是流淌得很安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天播下种子,秋天便迎来收获。夏天漫山遍野鸟雀蝉虫的鸣叫,冬天便只剩下簌簌的雪与沉睡的寂静。仿佛千百年来都不曾改变。 七月的时候栀子花照旧开满了山坡,并且沿着山间的小路的两边像雪花一般蔓延而上。清澈而灵动的香气扑鼻而入,仿佛要顺着血液的流淌盈满脑袋,然后再随着口中呼出的温热气体飘回山林。 少年赤着脚,踩着碎落在地的栀子花花瓣向半山行走。他皮肤黝黑,有一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手里捧着的一个半大不小的西瓜滴落了一些水下来,坠在他因穿着短裤而露出大片铜色肌肤的大腿上,再沿着坚实有力的肌肉曲线,顺着长腿下滑到脚踝,渗进土里。 穿着翠绿袍子的山神倚在山神庙前,神色平淡,一动不动地望着山林的深处。长久的沉默与静止令他仿佛与他背后连绵不绝的青山绿水融为一片,仿佛一副美丽却虚幻的画,远远地,挂在永远触摸不到的虚空里。 而后他听到少年的脚步声,回过头,接着那冷淡的面容上僵着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几乎是刹那间,那副山水与神灵的画便鲜活而生动起来,他从翠绿绵延的背景中突显,脸上绽开一个温和而平静的笑。 少年捧着西瓜快步走来,顿在他面前,然后只剩了傻傻的笑。 山神笑着回看他,看着那殷红的西瓜,一开口——那青山绿水的诗情画意便瞬间隐去了:“冰过没得?要冰了才好吃。” 少年响亮地应了一声,“冰了!”然后将那已经被切过、只留了瓜皮相连的西瓜掰开,分了一大块给山神。 果然是冰凉冰凉的,在井里浸过许久。 大河捧着那剩下的西瓜,跟山神一起并肩坐在大石上,并不吃,而只是看着山神傻笑。山神全身心都只放在那汁液滴答的西瓜上,熟练地将已经被切成一长片的西瓜从中间掰开,十分优雅地啃去了最甜的中心,然后伸出舌尖舔一舔唇角的水渍。 他将瓜籽吐进红布里,转头看了看大河,道,“瓜娃子,笑什么?” 大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仍然只是憨笑。将剩下大半西瓜放在一边,他低头编着一只巴掌大的、竹叶做的小兔子。 他越大,话便越发少了。也不像幼时喜欢大睁着眼睛攀住山神问那许许多多的问题,更多的时候只是带着好吃的上山,然后安静地坐在山神旁边,编他那些竹子,偶尔抬头看见山神优雅的吃相,便只是笑。 山神神清气爽地啃完了一整片西瓜,便问他,“这几日在学校里学了些什么?” 大河攥着未完成的竹兔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老实回答,“不知道。” 山神好笑地看着他。 “我听不懂,”大河用长长的兔子耳朵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他是真的很努力了,然而还是一直毫无长进,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比不上聪明善学的同龄人。 他歉疚道,“昨天老师让我把课文抄十遍,所以昨天晚上没有来。” 然后他飞快地补充道,“但是西瓜昨天晚上就藏在井里了。” 山神挑着眉毛很正儿八经地说,“瓜娃子,我还图你这点西瓜么?”一边说一边就把剩下半个西瓜也拢到自己那边去了。 大河憨憨地笑,对他护食的行为毫无异议。低下头,他又继续编他的那只小兔子。 “这是什么?”山神问。 “兔子。” “给我的么?”山神老模样问。 “秀秀的。”大河老实回答道。 小时候他也常编一些竹蚱蜢竹螳螂什么的给其他的孩子,所以山神对这个并不属于自己的贡品并没有觉得意外。重新掰下一片西瓜,山神挑着红心咬了一口,偏头看着大河粗长的手指灵巧地摆弄那些叶片。 大河今年刚满了十五岁,因为能吃又能干活,个子窜得很快,现在已经与山神差不多高。只有当他低下头去,山神才能看到他黝黑的脖颈。 “这是什么?”山神突然又问。 大河困惑地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抬手摸着自己的后脖子。然后他恍然地啊了一声,那里有一道已经结了血疮的小伤口。 “前天从树上不小心摔下来,刮到石头了。”他老实地答说。并没有意识到如果当时那块石头再大一点再尖利一点,他就会有生命危险这件事情。 山神不经意地微皱了下眉头,但几乎眨眼间便恢复平和清淡的神情,抬起手老模样揉了揉少年变得粗硬的头发,“你没事爬树做什么?难道西瓜在树上?” 大河不好意思地又搔搔脑袋,“鸡毛毽子,秀秀踢到树上了,我给她摘下来。” “瓜娃子,”山神叹道,“你不会用竹竿打下来?” “啊!对哦!”大河收到启发一般惊叫起来。 山神往他笨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把,刚要教育说,“下次……这手上又是什么?” 大河手臂上也红肿了一块。 “搬书的时候砸到的。”大河说。 “在学校里?”山神问他。 “嗯。”大河点头。 “老师让你搬的?” 大河搔搔脑袋,“秀秀让我搬的,她是学习委员。” 山神挑了挑眉毛,啼笑皆非地静默了一会儿,揉着大河粗硬的头发。少年仿佛雨后的小竹般在不经意间便拔高生长开来,幼时尖瘦的小黑脸已经蜕变出略显深刻的轮廓,浓眉大眼,五官端正而明朗,是令人觉得舒心安全、值得依靠的面相。 “秀秀老让你帮忙?”他揉着大河的脑袋问。 “嗯。” “是你主动帮她,还是她叫你?” 大河很努力地想了一下,“都有。” 山神便笑了起来,揉巴揉巴大河的脑袋,他加重了语气道,“瓜娃子!” 大河很迷茫地偏头看他,不明白他这一声唤为了什么。他生得高大而坚实,学校里的女孩子老爱让他帮手做做这个,做做那个,秀秀因为跟他很熟,唤得便更是勤了。他没抱怨过,并且觉得理所应当。女孩子们都小小的,做不了太多事情。 山神揉着他脑袋还要继续提点他,突然就抬了眼看向山路的那边。 大河跟着抬起头去,就看见扎着两条马尾辫的秀秀出现在远处的路上。小姑娘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小衫,挽着裤腿露出比大河白上许多的小腿,手里攥着一朵路上揪的栀子花。 大河再回过头来,山神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大石头上的西瓜和他。 秀秀远远地就停下来,仔细地看了看山神庙周围。四处都是一片翠绿,夹着栀子花的白,蝉鸣鸟叫声从林子深处传来,是一副简单而生动的画。土砖砌成的山神庙整洁而干净,祭坛上摆着各式的竹蚱蜢、竹螳螂,还有几只巴掌大的竹鸡、竹鸭——大河近期喜欢上了编小动物。 她远远地望着,并且觉得这个地方跟小时候大河的三舅妈说他偷东西那次,并没有太大变化,也并没有她和其他孩子们一直想象的那样孤僻和可怕。 她还在尝试令自己适应和喜欢上这个地方,大河便已经跳下石头走向她了。高大的少年低下头看到她的发旋,面上是很纯粹的惊讶,说,“秀秀,你来做什么?” “我到处找你,你不在村头,就来这里找了,”秀秀说,声音并不大,自从她爹去世之后,她的声音便一直是这么低低软软的了,仿佛很萎顿而弱小似的。 其实这话说得并不当真,她哪里都没找,犹豫了很久,就直接来这里了——这么多年,大河一到无需农活的空闲时间就跑去了哪里,已经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情,根本无需“找”。 然后她眼尖地看见大石头上被掰成几块的西瓜,“你藏在这里吃西瓜呀。” 大河黝黑的脸上便露出窘迫的神情来,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嗯了一声。并且环顾四周,发现山神当真是不见了。 秀秀径直地就往大石头那里去了,因为跟大河很熟,所以自己拿起了一块西瓜啃了一口,“你冰过。” 大河原本是慌忙跟在她后面想阻止她的,奈何也没有任何理由,眨眼之间便眼睁睁地看着她往山神的西瓜上啃了一口,顿时心里头暗自啊了一声,并且心虚地望向林子的深处。 他还从来没遇到过属于山神的吃食被人家啃了一口的情况呢,那可是连剩了半块红苕都要藏进袖子里的小气山神啊。 秀秀一边啃着西瓜,一边又继续跟大河说,“我的兔子你做好了么?”她周一就跟大河说要一只小兔子,可大河说自己没编过,得试试。都试了一周了。 大河低头看看手里被攥得有点变形的小兔子,捏了一捏,捏回原状,便拿给她看,“做好一半。” 秀秀看看它,觉得它长长的耳朵很是可爱,并且活灵活现,便咧开嘴笑起来。小姑娘生得清秀而干净,笑起来几分羞涩与尚未成熟的美丽。只是嘴角沾了一块瓜籽,看上去像颗煞风景的媒婆痣。 大河被她笑得有些脸热,并且总觉得这里是他和山神的小地方,被外人进来,仿佛遭到打扰似的,也不知道山神会不会高兴。他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就想快点带着她离开。 “你找我有事啊?”他问。 秀秀抬起脸来看他,声音软软的,“我的铅笔忘在学校啰,写不到作业,你陪我去拿回来嘛。” 大河啊了一声,真心地觉得惋惜,并且大方地说,“我有铅笔,借给你!” 秀秀摇着头不太高兴地说,“我就要我的铅笔,我妈从镇上买回来的,比你的好看。没有它我不写作业啦。” 大河脑子直来直去的,总觉得这事情想不明白,为什么没有那支铅笔就不写作业了,但是班里成绩第一的学习委员不写作业是个大事情,并且也被对方邀请一起了,于是便只能答应道,“好吧,我陪你去拿回来。” 秀秀还要拿一片西瓜,大河跟在后面越看越觉得替山神心疼,待秀秀掰走那一片,他便将剩下两片整整齐齐摆放在石头上。 “你怎么不吃?”秀秀问他。 “给山神的。”大河说。 秀秀不以为然地嗯了一声。她对他这种神神叨叨的行为已经习惯,并且知道他虽然在这方面很古怪,但是其他方面的好处已经多过了古怪这一点,所以并不觉得是缺陷了。 走了两步,她又觉得来到这个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的地方,如果没有带走更多的战利品,仿佛好像白来[www◆qisuu◆com]一样,于是又折到祭坛那里,拨弄拨弄上面的竹螳螂说,“这个给我嘛。” 然后自顾自地拿走了大河在那一年新编的螳螂老汉。 大河跟在后面追了两步,更觉得心疼了,“是山神的。” “你再编一个嘛。”秀秀说。并且深刻地觉得自己应该担负起让大河脱离这座古怪的小庙、变得正常一些的责任。 大河跟着她往山下走,一边走一边盯着她手里的螳螂老汉,总觉得想一把捞回来。然而从小与秀秀一起长大,与她极为熟悉,并且惯常地关心帮助她,又不好真的去抢。 犹犹豫豫之间,已经走出老远,他回头望了望,孤零零的山神庙还立在那林里,并不见翠绿的袍角。 第二天是周日,仍旧无需上课。大河起了个大早,省下了早餐的红苕,蹬蹬跑去山神庙。山神老模样在那里等他,只是并不如几年前一样张开衣袖将他接进怀里了——因为他与山神一般高了,撞进去后脸贴脸的样子着实奇怪。 他将热腾腾的红苕献宝地奉献给山神,而山神捏捏热度,很是赞赏地点点头,倚在庙顶上慵懒地慢条斯理地剥了起来。 大河蹲在他旁边继续编竹叶,却不是昨天那只兔子。 山神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道,“这是什么?” “螳螂老汉。” “不是有了么?” “被秀秀拿走了。”大河很歉疚地搔搔头。 山神笑起来,揉揉他脑袋说,“瓜娃子,有过了,就行了。” 大河并不明白那道理,就像山神曾经说过的很多很多山里的道理一样。但是山神的话他是很听的,于是惋惜地放弃了螳螂老汉。他只能继续编那只小兔子。 山神一边拨弄着剩下的螳螂妈和螳螂娃儿,一边继续昨天的提点,逗他道,“秀秀好吗?” 大河并不明白,直愣愣地说,“好啊。” “昨天你们去做了什么?” “拿铅笔。”大河说。 “然后?” “然后回家了,”大河直愣愣地说。 他不好意思地低头,“我本来想再去地里藏一个西瓜给你,三舅妈叫我去磨豆子,一整袋,磨到很晚了。” “瓜娃子,我还图你那点西瓜?”山神一脸正气地说,“你前天晚上就该一口气儿藏两个。” “啊!对哦!”恍然大悟。 眼看着这话题要岔远了,山神又淡定地绕回去道,“她没跟你说什么?” “啊?说什么?”大河仍是愣愣的,想了想,觉得昨日跟秀秀在路上自然还是说了很多话了,可是却不明白要怎么全部答给山神。 只能老老实实地从头开始讲:“她说,那支铅笔是她妈在镇上买的,本来有三支的,现在写完了,只剩下一支……” 山神叹了口气,瞧着这孩子呆呆傻傻的性子,也是不会瞧出那女孩子有什么心事了,于是便直白地问他,“你喜欢她么?” 大河更愣了,“啊?” “喜欢她么?”山神揪揪他的脸皮。 “什么喜欢?”大河愣愣地问。 “哎……”大山的神灵觉得自己难得凡心未泯、管一管这万丈红尘的闲事,便遇到了一个不开窍的小瓜娃子。寻常山林里,公兔子见了母兔子,公狼见了母狼,螳螂老汉见了螳螂妈,也不就那芝麻看绿豆看对了眼的事儿,怎得到了这小瓜娃子身上,就变成又需要换成简单句子去解释的事情了。 “你啊……看到她欢喜么?” 大河愣愣地,想了想,点头。他跟秀秀自小玩到大,是那么熟悉的好朋友,见到当然欢喜了。 “她对你好么?你想对她好么?” 大河又想了想,觉得秀秀以前时常将糖分给他,让他可以用来献宝给山神,自然是对他极好的,而他从小就关心秀秀,自然也是一直对她好的。于是又点点头。 “觉得她好看么?” 大河又努力想了一会儿。捏着螳螂妈的山神志得意满,准备在少年点头之后果断地说出一句“这不就是喜欢她了”。 岂料大河顶顶老实地答了一句,“我觉得你好看。” 这次换山神愣住了。 大河等了半晌没听到下一句,抬头看到山神收起了笑容的冷淡神情,突然便觉得慌乱与百口莫辩,竭力澄清道,“真,真的啊。不是说谎……” 山神温和地笑了起来,仿佛刚才一瞬而过的冷淡只是一张面具,他老模样揪了揪大河的脸,十分骄傲、毫不谦逊地道,“瓜娃子,我是神,当然比你们凡人好看。” 7、7 大河纵然再愚钝,也察觉到变化——最近山神越来越少地搂抱靠近他了,连搓揉他脑门的时候,都少了许多,甚至越来越少地主动与他说话。可是当山神开口时,又仍是那温和的样子,好似跟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也许是因为他长大了,这可能便是长大的道理了,他深知自己十分闷呆,缩在被窝里抱着头想了好多夜,果然仍是不能明白。 秀秀去过一次山神庙,增添了不少胆量,之后便总是熟门熟路地去山神庙那里寻他,蹲在山神的祭坛前欣赏那些竹编的小玩意儿,然后等大河编一个新的小玩意儿给她——她曾尝试连螳螂妈螳螂娃儿和其他小玩意儿都一起拿走,但是大河坚决不给了,只说照模样新编给她。 他每次蹲在山神庙前挽着竹叶,秀秀便坐在他身边长久地不走,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着话。大河不是不情愿与她说话,可是她一出现,山神便没了踪影,接连好几次之后,大河便愈发头疼苦恼起来。 那一年的秋天,山谷里经了一整年风调雨顺,收成颇好,甚至有那几天大河不得不歇了学校的课,帮着家里收割粮食。好不容易有闲暇时间,秀秀总来寻他,一会儿说她家里的农活忙不过来,需要大河帮手,一会儿说猪圈里的猪起不来,担心是害了猪瘟。再不就是主动要求陪着他去山神庙“祭拜山神”,顺便看他新编的那些小玩意儿编好了没有。浑浑噩噩忙忙碌碌了一段下来,大河苦恼地发现,自己竟然有整两周没见到山神了。 他夜里实在苦恼地睡不着觉,也不顾明天天未亮便要起床摸黑上学,便翻身爬下床,轻手轻脚经过隔壁床上熟睡的弟妹,如小时候一样踩着月光往山上去了。 那一年气候偏暖,都及了晚秋,仍有未死的寒蝉高昂地鸣泣。他一步一步踩在落叶上面,脚底的哗啦声碎在寒蝉的泣音里。 山神庙前一片黑黝黝的竹林阴影,低矮的小庙孤单而寂寞,大石头上空空的一片。 他站在庙前,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山神才从庙顶上现出来,仍是慵懒地倚着小庙,偏头看他。只是脸都隐在阴影里了。 大河兴奋地迎上去,只是这次来得匆忙,并没有准备进贡的吃食,他憨笑着站在山神面前——便只是憨笑罢了。 山神看他样子,并不像幼时受了欺负无处可去,于是问,“这么夜了,怎么了?” 大河有种如幼时一样扑进他怀里的冲动,只是山神并没有张开双臂迎接他,他便只有憨憨地站在原地,光是笑。然后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我想你了。” “……”山神阴影里的面容看不清神情。 久久没听见山神回应,他抬起头,然而仍旧什么都还未看清,就被揉着头发把脑袋按回去。 他被迫低着头,眼睛里看见刚才还倚在山神庙前的翠绿的袍子出现在触手可得的近处,柔滑的质地裹着里头细瘦的腰,若隐若现。过了许久,才听见大山的神灵低低一声叹息,“……瓜娃子。” 山神牵他在大石头上坐下。林子里虽然也吹着絮絮的晚风,但并不算冷,且他如今个子高大结实、穿得也足够,所以并没有受到如幼时一般被山神的衣袍遮盖温暖的待遇。 两个人肩并肩静默地坐了一会儿。大河问,“山神?” “嗯?” “为什么每次秀秀一来,你就不见了?” “她不信我,”山神淡然道。 “可是她说她相信我说的,有山神啊。” 山神笑起来,“那是她信你。” 大河想不懂这区别,只是每每因为身后跟了秀秀,便见不到山神,令他十分苦恼。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解决的办法,他只能另外说,“我后天带包谷来。”后天是周五。 “要嫩一些的。”山神立刻顶顶认真地嘱咐。 大河同样认真地点头,“那要烤的还是煮的?” “煮的。” “好。” 又静了一会儿,山神仍旧没有开口。大河想了一会儿又道,“我明年不能上学了。” 山神偏头看他,“怎么?” “三舅妈说我学不好,让我留在家里帮忙。”他弟妹都到了读书的年龄,家里养着三个不做活儿干吃饭的娃儿,确实难熬。 山神静了一会儿,道,“你想上学不?” 大河努力想了一会儿,觉得家里真的是缺人干活,“我想帮三舅和三舅妈干活儿。” “可是……”他皱起粗粗的眉毛苦恼地说,“不上学就不能买糖给你了。” 山神没料到他还记得自己几年前的教导,一时好笑,弯着嘴角去揉搓他纠结的粗眉毛,“瓜娃子,我还图你那点儿糖?” 大河立马顺着这句话就想到了山神一边说一边淡定且迅速地把糖都往自己袖子里拢的样子。 他憨憨地笑了起来,同时又觉得只要努力干活儿,把谷子种出来,再拿去换糖,总还是能换一些糖回来的。虽然也许没有上学挣的糖多。 想到这里他便更加高兴起来,低着头闷闷地笑。顺着山神抚摸他眉头的动作,他低头凑近,一鼓作气地将脸贴在山神微凉的肩头,然后如幼时般习惯性地搂抱住山神的腰。 山神僵了一下,面上温和的神情立刻冷淡了起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抬了起来,犹豫着伸向大河的肩头,像要做出推开的动作,然而对此毫无察觉的大河,突然闭着眼睛——十分开心地在他肩头蹭了蹭脸。 那手在空中僵了半晌…… 大河在黑暗中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 他感觉翠绿的袍子滑过他的背脊,冰冷的手臂环住他愈发宽厚的双肩——山神终于静默地回抱了他,如幼时一样。 为什么要叹气呢?是因为伤心么?大河想问。然而他又觉得,这时候的山神,明明是同他一样,十分高兴的。 他闭了眼,感觉到温暖,并未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的神灵。 周五的深夜,他给山神如约带来了煮包谷,嫩的。山神对这根包谷的鲜嫩甜美表达了高度的赞赏,并且十分关心下一次的贡品会是什么。 大河那直来直去的脑子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才终于想通了避开秀秀见到山神的方法——等大家都睡了、秀秀也睡了的深夜再来。 只是第二日还要上学和干活,长期下去,总是要犯困的,他常常摸黑编着竹叶,便睡了过去,脑袋倒在山神微凉的肩上,然后在半睡半醒的懵懂中觉得自己似乎被抱住了——但是醒来后却发现没有。有时候他会索性留宿一夜,将他那愈发高大的身体如幼时一样蜷在大石头上面。只是越近了冬季,那石上便越发地凉了。 一直到有一天夜里他蜷在石头上,凶猛地连打了三个喷嚏,才终于十分久违地被山神翠绿的袍子覆住。 大山的神灵坐在他身边,垂下头看着他,面上是静默淡然的神情。他将一只手臂轻覆在他胸口,长长的袍角便遮挡住从领口袖角灌入他衣服里的冷风。而大河在困顿的迷蒙中下意识向山神凑近,将头发短而粗硬的脑袋如幼时般拱进山神怀里。 大山的神灵并没有推开他,事实上并没有任何一次能够狠下心去拒绝他的亲近。于是他紧紧环住山神的腰,加深这个拥抱,然后十分满足地坠入梦乡。 那年的冬天继续延续着暖意,直到年关岁尾,仍旧没有落过一场雪。娃儿们都是无忧无虑地玩耍,大人们则有些犯愁,担心没有雨雪杀灭害虫,影响来年的收成。 不过至少今年是个丰收的年头,所以该庆祝的仍旧是要庆祝。到了年三十的晚上,村人们聚集起来在村口的坝子上吃年夜饭,支起十几口大锅炖起菜式简单却内容实在的伙食。火红的大烛映亮了一村的喜乐。老人们用烟枪磕着脚底,对着满桌大盆小盆的饭菜,唏嘘回忆着几十年前一场夺去他们父母兄弟的大饥(这个是必然被和谐的)荒。男人们热火朝天行着酒令,笑骂吆喝声混乱一片。妇人们唧唧喳喳聊着家长里短,不时往大锅下面添些柴火。娃儿们嘻嘻哈哈满坝子乱跑,举着饭碗嘴角留着红苕渣,偶尔被他们的妈和老汉吼上一句,然后不理不顾地又继续玩闹去了。村支书带着人点燃了从镇里买回来的大红鞭炮,喜庆的劈啪声震荡了沉睡的山谷。 而大河在这歌舞升平的热闹里偷偷离去,怀里揣着他舍不得吃的一颗鸡蛋——平时鸡蛋是要省下去拿去集市里卖的,只有过生日的人才能吃到,而在家里,从来只有弟妹的生日,没有人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生日,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乌黑的脚板心上还残留着鞭炮的碎红衣,踏着冰冷的泥土,口里呼着雪白的热气,啪啪地跑上山。 他满心的兴奋与欣喜,因为很难得能带上鸡蛋作为贡品——自从爷爷去世后,山神就再没有享受到这种待遇了——喘着气到了黑幽幽的山神庙前。月色被树梢遮了大半,便只余下小块的光亮。然而四下张望许久,都不见山神的影子。 他十分奇怪,走到山神庙后的大石头前,叫了一声,“山神?” 然而半晌没有回应。他站在那一片黑暗里,并没有觉得森冷与可怖,但却觉得慌乱与紧张。山神从来没有这样不在过。 他张开嘴要再喊一声,却听见远处女娃儿低低小小的一声唤,“大河……” 在无人的森林里突然响起不是山神的回应,饶是习惯了黑夜里独自行路的大河也被吓得一个激灵,心脏差点跳到喉咙眼里。呆呆地转过头,他看见秀秀黑暗的人影站在离山神庙几步远的地方。这女娃儿瞄见他偷跑,十分好奇,于是大着胆子跟着他跑上来,一路上已经被婆娑的树影吓得不行,又眼见着他中了魔一般四下转悠,还叫着山神山神,就连站着都发起抖来了。 “大河,你叫谁啊,”她哆嗦着说,然后颤抖着哭了出来,“快回去吧,别在这里了。” 大河看清楚是她,一时真不知道怎办才好。心里有些小小的埋怨,因为她出现,又见不到山神了。但是以他老实的性子,却又并没有因此而十分愤怒,只是觉得郁闷和惋惜。 他舍不得在这一片安宁祥和的年夜里与山神单独相处的机会,再况且口袋里还装着给山神的鸡蛋呢,于是只是走近她,低下头擦擦她脸上的眼泪说,“别怕,这里很好。我还要拜山神啊,你先回去吧。” “大河……”秀秀哭泣着拉住他的手臂,“你别待这里了,走吧,我好害怕……” 大河只觉得心里一团乱,他是不舍得见到秀秀哭的,然而这时候要他走,也是舍不得。两相比较,他并不灵便的脑子便完全处理不了了。这时候秀秀拼死拽着他,就要往山下走。 他被强牵着走了几步,眼睛还恋恋不舍地望着山神庙,突然身子僵硬了一下,眼睛顿时瞪大了。 他听见呼呼的喘气声,月光昏暗的光影下,山神庙旁的一棵老槐树下,黑暗里突然泛起了两点光亮! “呜……呜……”那喘气声粗重起来,变成低沉的嘶吼,是示威也是挑衅。 他本能地颤抖起来。冰冷的寒气窜过他的背心,刹那间全是冷汗!他像被冻僵了一般屹立不动,然后仿佛遭雷劈一般幡然醒悟,伴随着喉咙里惊恐的一声抽气——是狼! 他一把推开还拽着他手臂的秀秀,“快跑!” 然而那头身材硕大的黑狼已经扑了过来,眨眼间黑乎乎的一团冲至眼前,他弯腰抓了地上一块土石冲狼砸去,被狼敏捷地避开。 “呀啊——!”秀秀刺耳的尖叫声此时响起来,她脚下一软直接瘫到了地上。 狼从喉管里发出狰狞而带着口水粘腻的闷吼,冬季难寻食物的饥饿已经令它极度的焦躁与渴望血肉,秀秀的尖叫声无疑令它更加的兴奋难耐。它压着身体变换着角度步伐,迅速地寻找着最好的攻击角度。 大河将又一块石头抓在手里,挡在秀秀面前,满额冷汗地看着那只狼,他耳朵里几乎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狼猛地蹿了起来。 大河发出一声狂吼,将那块石头用力地挥舞向狼袭来的方向,手臂上突地一凉,随后传来剧烈的痛楚,他被那只狼咬住手臂,狠狠地撞到地上!背脊砸中泥土的痛苦和头脑昏眩只那一瞬,他下意识地用未被咬住的另一只手一把扣住巨狼的头颅,手指在慌乱中抠住了巨狼的眼眶,拼命向外拉扯。 秀秀还在他身旁惨叫。血液急速地涌向他的头颅,他嘶吼着尖叫,“快跑!” 秀秀手脚瘫软地爬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外跑去。而巨狼猛一甩头欲挣脱他扣在头上的桎梏,獠牙狰狞的大口向着他喉口而去。 他大叫一声双脚向上弓起,用劲地踢向狼的肚子。狼吃痛地退出几步,然后闷吼着又迅猛地扑了上来。 秀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山间小路上。而他还未挣扎爬起,就再次被狼扑住,他鲜血淋淋的双手抠抓着狼的脑袋,挣扎打斗间,竟恍惚见了山神的影子。 那一抹绿色的袍子停在祭坛之上,沉默而静止地。 就像七年前那个暴雨淅沥的夜。他匍匐在泥水里,他跪在地上求他,他惊讶而慌乱地问他,为什么。 而现在的他,早已明白这大山的道理。不,他尚不能清晰地懂得那道理,但是他清晰地明白——[www◆qisuu◆com]山神不会救他。而他也并不因此而觉得愤怒。他不怪山神。 他没有求救,他死死地咬着牙,积攒着自己全身的力量,他缓慢而吃力地,双手抠着狼的牙口向外推拒。而狼闷吼一声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攻击,竟是再次迅猛地撞了上来! 他躲闪不及被咬住了右肩,血液霎时喷溅,他面孔一热,温热的液体雨一般淋上来。刹那间连耳边一直轰鸣的心跳声都似弱了下去,脑子里嗡嗡的轰鸣,他什么都听不清了。 心中一片濒死的绝望,他意识恍惚地放弃挣扎,而一只手却颤抖着摸向衣服的口袋。他掏出那只被他捂得仍是温热的鸡蛋,吃力地推向祭坛的方向。 他是如此的虔诚和舍不得离去,那是他给山神最后的贡品。 8、8 “嗷呜——!”他突然听到上方的黑狼一声哀鸣! 竹林里陡然狂风大作!黑狼嘶吼着从他身上翻滚而下,满头是血!呼啸嘶鸣的风中一片竹叶从枝头掠下,竟是箭一般刺进了那狼的右眼! 黑狼踉跄着退出几步,剧痛俨然令它更加的疯狂!它剩下的一只眼睛同样赤红如血,咆哮一声又一头向大河撞了过来! 又一枚竹叶嗖嗖破风而过,如利刃般划过黑狼另一只眼睛,霎时从中破开两半!血液飞溅! 黑狼嘶吼着甩着头,已经完全辨识不了方向,痛楚令它疯狂地就地翻滚咆哮,四爪将地面刨出深深交错的大坑大道。 大河瘫在原地,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看着那巨狼四下翻滚,一路哀嚎着向着山边小路的边缘撞去,狂风之中它脚下混乱且跌撞,竟是一头撞倒路边一株半人高的小树,浴血的身影顿时消失在了山崖边! 隐约又一串狂痛的哀嚎,扑通一下落水之声! 大河呆在那里,动弹不得,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狼已经滚落山崖跌进了水里!肩上手上的伤口传来剧痛,他闷哼着不由自主地颤抖,头脑一片昏沉。 啪啦啪啦豆大的雨珠打在了他的伤口上,他慌乱地抬头,狂风之后,这山林之中竟然霎时下起了暴雨!乌云蔽月,四下陡然黑暗,草木都变作风雨中狰狞摇曳的黑影! 他挣扎着要站起来,无力而剧痛的手臂却无法撑起身体。他在挣扎中再次呆住——翠绿的袍子出现在近前。 他侧身躺着,半个身体浸在泥水里,那啪啪的雨珠都凶狠地砸在他脸上。他仰起脸看上去,山神笔直地立在他面前,骤雨同样凶狠地跌落在他头上肩上,他一身长袍随风大力鼓动,黑长的发如水草一般沾湿了面容,那低垂的面上阴黑一片,半点瞧不清楚神情。 雨水带着风声噼里啪啦,伴随着心跳轰轰地震动着耳膜。大河在震惊与神智混沌中,听到山神冰冷的声音穿破雨雾的杂音,笔直地刺入他的耳里,“滚!” 大河呆滞着,并无法消化那个字的意思。而山神一拂袖,一道风狠狠地撞进大河胸口,竟眨眼将他击出几步远,他痛楚翻滚之下,已经变成趴跪姿势。 狼狈地双手撑地直起身来,他听见山神更加尖厉而森冷的声音,“还不快滚!” 雨声如雷,而胸口的痛宛若刀剑剜心。他仍旧呆滞不动,被山神颇不耐烦地再一拂袖,闷哼着仰面向后仰倒,重重摔在下山的路上,被尖锐的石头磕到后腰,浑身一个激灵! 他仿佛被那尖锐的疼痛刺中神经,在一片昏暗中挣扎着站起来,脑袋里昏沉地疼痛,无法进行任何思考,他凭着本能向前跌撞着跑下去。风雨中前方一片未知的黑暗,一步一步的摇晃跌撞,像是站在雨后涨水、大浪颠沛的山泉边。 而后他眼前陡然一道刺眼的白光,吞没了全部的黑暗,模糊了他本就混乱不清的视野!身后紧接着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他听见天地震荡的声音,那是大山的颤抖! “轰——!” 他随着地震一般剧烈的抖动而脚底一软,一头栽倒在地上泥水里,昏厥过去。 …… 醒来时正对上秀秀哭得红肿发胀的脸。小姑娘一头乱发,满目血丝,看见他醒了就紧抓着他的手臂不放,痛得他下意识地嘶嘶呼着冷气。 他转头四顾,四周一片极不熟悉的雪白与惨绿。 他妹妹也守在床边。这时候便唧唧地与他述说:秀秀姐姐怎样连哭带嚎地带着村人上山找他,怎样在暴雪呼啸的山路上抬出了他——他晕过去之后山里便下起了大雪——三舅与秀秀的大伯怎样连夜将他送到镇里的诊所,见他睡了两天不曾醒,又辗转送到了县城。 那是他第一次进县城。 到了晚上,三舅妈和秀秀的妈带着在医院门外买的几个大白馒头来了。秀秀的妈谢谢他救了自己女儿,但是笑得很是尴尬,并且准备将秀秀带走,回去村里干活。秀秀走得不情不愿,一步三顾,而大河痛得神智恍惚,并不能积攒力气与她多做告别。 旁人走了之后,三舅妈坐在床边,将馒头分给他和他妹妹,开始跟他唠叨,他这次进院,花光了家里与秀秀家的积蓄,村里各家各户还力所能及地凑了一些——当然回去以后,都是要慢慢还的。 三舅妈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十分不高兴——虽然这次又是大河救了人,可是他自己要是没有连夜上山,也就不会惹出这祸事,倒了全村一整年的霉头。说起来,当年这个侄儿救了她娃儿,不也是因为这个侄儿带得她两个娃儿半夜上山么? 三舅妈想通这个道理,便更不高兴了。臭着一张蜡黄的脸,她便出去与医生商议——既然娃儿醒了,也就不用住院了罢,这么一天一天住下去,她可要赖钱不交了。 幸而三舅与秀秀的大伯及时赶来,阻止了三舅妈丢人现眼的行为。三舅妈不堪当着旁人的面被骂,与三舅在医院走廊上大闹一场。三舅要揍她,被秀秀大伯和医生拦了住。而后三舅妈气鼓气涨地带着女儿要回村。大舅并不管她,而是进屋去看他侄儿。 大河瘫软地躺在床上,听他三舅与他说病情。伤口较深,但并未伤了筋骨。小伙子身体好,治好了以后能跳能蹦能干活,不用担心。而秀秀的大伯对大河表达了全家的感谢,并且说这次来县城,他正好约见了一个秀秀他老汉生前的朋友。这个朋友在帮县城某工厂开车,现在正需要一个学徒。包吃包住,并且每月有对村人来说较为可观的薪水。只有一个条件,便是小伙子吃苦耐劳,能认真学习技术,能上夜班。 这是个不错的工作,并且能够帮助还清这段日子以来家里欠下的债务。三舅便自作主张,帮大河答应了下来。 大河在县医院又住了一周,才满身绷带与药味地跟着大舅回了家——再休养个一两月,等他身体好些,便可以进城去学开车了。 村支书对大河停学的行为并不满意,翘着小胡子到了三舅家里,四下一转,看看那糊了纸壳的窗玻璃与娃儿们打补丁的衣服,长叹一声,便只关心了一番大河的伤势,自去代大河一家与学校校长解释。 而大河终日躺在家里床上,裹在被子里透过灌风的窗户望着远处白雪皑皑的大山。在经过一整年的温暖之后,这突然成了近些年来最冷的一个冬末春初。他听村人说,自那天夜里之后,大雪便封了山,暴雪连下了数日,连山泉面上都结了冰,下面的泉水色泽昏沉,混杂着泥土与腐枝败叶,完全无法取用。大雨与大雪引发了一场小小的泥石流,谁家都未曾波及,只独独冲垮了大河家在村角的那间祖屋。 这些事情成为村中妇女茶余饭后家长里短的内容之一,有些说大河家遭了诅咒,有些却说祖屋显灵帮大河挡了灾,所以才没像他老汉一样进了狼肚子,众说纷纭,唧唧歪歪。 大河并不知道屋外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他只呆呆地看着山的方向。他简单而空白的脑子里,只盛得下一个影子,在那一片纷杂混乱的黑暗里,山神森冷地立在那里,对他说,还不快滚。 他想不明白那一夜里发生的一切,而只觉得头脑与胸口的疼痛。他将他颀长而坚实的手脚紧缩在一起,像一只庞大而忧伤的兽,他蜷缩起来,发着抖悄无声息地哭了出来。 他在家里躺尸了一月,山谷里终于有了春暖花开的迹象。山上的雪开始融化,山泉也日益清澈如旧。趁着三舅与三舅妈这天一齐出门赶着春耕,他摇晃着地下了床,头重脚轻地往山上去了。 沿途的花草都还未长起来,死气沉沉地颓倒着死去的枯黑枝条。一些被大雪压倒的竹子横在小路边,枯败的叶上挂着未干的水迹。 他踩着烂泥走近山神庙,而后无法抑制住喉咙里一声低小的惊呼,他睁大眼睛。 一滩从山上滚落下来的烂泥石块堆砌在那里。连山神庙带着庙前的祭坛,都被掩埋了大半。山神庙已经倒了,几块烂土块间隐隐约约一角红布的影子。 他跑上前去,跪在冰冷的地上去扒那堆石块,小心翼翼地刨出那块破烂而脏污的布来,而后更加小心地挖出埋在下面的小小山神像。他爷爷生前捏的泥巴脑袋已经被砸了个粉碎,石像突兀的光脖颈带着平滑的断口,上面粘着一些碎土。 他抱着那个石像,突然周身发冷,惶然而迷茫地看着四周,他发出了一声因恐惧而颤抖的声音,“……山神?” “……山神!” “山神……” 竹林里一片寂寂,竟连风吹竹叶的声音都好似没有。连虫鸟都似仍在冬日深深的沉睡里,未曾醒来。 他花了好几日时间,每天偷偷跑到山上,清理走那些土石,垒起那座小庙,重新捏一个泥巴的脑袋,搁在石像断裂的脖颈上,并且洗净那块红布盖上去。 这一日他蹲在地上整理着祭坛的遗址。突然好似发现了什么,他恍然地睁大眼睛,沾满泥巴的双手往下刨弄着,他翻开了覆盖在上面所有的土石,他刨遍了方圆一米内的地方。 他只找到几片破碎的鸡蛋壳,和一个装过红心小糖的破旧小塑料袋。 没有螳螂妈,螳螂娃儿。没有他那些活灵活现的小动物。连半点残骸都没有。 他呆在那里,然后突然通红的颜色席卷了他的脸颊,他连脖颈到脑门都是通红地,他大喊起来,“山神!” 他挣扎着站起来慌乱地四顾,“山神!” “你拿走它们了是不是?山神!” “你还在是不是?你出来啊!” “我……我信你啊!你出来啊!” 山林里依旧死一般寂寂,日头西落,近了黄昏。 而他在那昏暗的色彩里,突然有些醒悟了,“你……不想出来?你不想见我?” “对不起……我很笨……我做错了……我不懂……”他慌乱起来,语无伦次地说着,然后他突然哭了起来,泪水淌在他黝黑而轮廓坚硬的脸上。他觉得无法弥补的悲伤。他不懂,他不知道他错在了哪里,他不知道那一晚伤了狼的竹叶,是被风吹的,还是其他什么。他不知道山神为什么会生气,为什么会叫他滚,叫他还不快滚。 他用脏污的手背擦了擦眼泪,继续着他的语无伦次,“对不起,我会滚的,我只是想见你,我想你,我……我会滚的……” 他摇晃着下山,悲伤和思念压倒他高大的背影,佝偻好似病重的老人。 而在他背后,初春瑟瑟的风终于吹拂了树梢新生的小芽。 翠绿的袍子出现在新砌的山神庙前,静默地,只是那样看着他的背影。 …… 大河昏昏沉沉地下了山,而三舅妈对他光吃饭不干活的忍耐也终于到了极点。她在家里赌气了一整日,怕挨三舅的耳光,她并不敢把气真撒在重伤刚愈的大河身上,而只是——自己不吃饭。 三舅拿着这个常年刁横的婆娘没有办法,有意要揍她,被过来探门的秀秀他大伯给拦住。秀秀他大伯正好过几日有事要进县城,便来问大河是否痊愈,可以同去做司机学徒。 顶着满是璀璨星辰的夜色,大河蹬蹬地跑到了山神庙前。 那尊小庙仍是孤零零立在月色里。再没有神仙懒洋洋地倚在上面,挑着眉毛看他,而后搂住他温和地笑。 “我,我没有上学了。三舅让我去城里学开车。”他站在庙前,有些手足无措地说。 “去了……就住在那边了。要好久才回来一次。” “你晓得县城在哪里吗?你晓得吧?要先到镇上,再坐车去城里。” “山神,你……你见过车吗?你肯定见过的。我这次去城里住院的时候就见到了,很大,可以坐好多人,跑得很快。” “山神……” 他站在那里,手发着抖。然后他低着头,从兜里掏出一只稻杆编的、枯黄色的螳螂老汉。 “我补了一只螳螂老汉给你。但是……我没有找到好看的叶子。”因为这个冬天太过寒冷,山里的竹叶几乎都枯了。 他弯腰将那只螳螂老汉放在祭坛上。像以往一样用石头压住它的一条后腿,以防被风吹跑。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到山神庙里,顶着红布的那尊石像。 他走过去,跪在低矮的山神庙前,有些忧伤地看着那尊石像。 然后他伸出手去,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对方被红布遮掩的脸。 9、9 在县城里做学徒的日子,并比不上村里自由自在。因为未成年,并不能考取驾驶证,所以大河的师傅一开始并未让他学车,而是随车作为搬运工。 大河每日跟着师傅起早贪黑,将半人高的水泥袋子一包一包地从车上扛到地上,从地上扛到别处。他几乎没有闲暇时间——若是有,便被厂里其他人叫去帮手一些杂活。因为他憨厚老实,好吆喝,且人高马大、力气十足。若遇上他师傅开夜班车,他便要通宵达旦地不睡——他得盯着他那性格随意奔放的师傅,不要开着开着便打起了呼噜。 他们的厂子是个效益不错的水泥厂,有着几十号员工。厂长的媳妇是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满面红光,勤劳致富。为了省钱,她并未给厂里聘请厨师,每日亲自穿着发黑的围裙对着热气蒸腾的大铁锅,抡膀挥铲,端出数大盆油光淋漓、辣味雄厚、偶有肉渣的饭菜。 大河每次端着缺了口的大碗,对着那摆满桌子的几大盆,就想起山神一边一脸挑剔地评价一边将那些盆子都拢进袖子里的样子。 他为自己这生动的想象而憨笑,然而笑完之后,往往端着碗在四周人声鼎沸中沉默地发呆,觉得有些吃不下。 因为忧愁和思念,他一天一天地瘦下去——虽然他以往也不算胖——从高大变作高瘦,不过不能被称为不健康,成日地干活劳作令他肌肉紧绷而结实,黝黑光滑的皮肤下蕴藏着勃发的力量。 三月之后,他得了一个小小的长假,有四天的时间。足够他用一整天回到村里,待两天,再用一整天回城。 他跋山涉水地回村,因为下雨,从县里到镇里的车抛了锚,他半路下车徒步走到镇里,花去大半天时间。再从镇里翻过几座山回到村里,已经是繁星点点的深夜。 村头的大狗远远听见脚步声,汪汪直吠。在发现是他之后,索然无味地趴了回去。 因为太晚,他并没有进屋打扰弟妹睡眠。将随身的行李——是一个装了几件换洗衣物与一些县城特产零食的包裹——放在院子门口,他转身直奔半山。 山神庙还是他新砌时的模样,一只蛤蟆在祭坛底下呱呱的鸣叫,听他脚步声便跳了开去。 那只螳螂老汉还被石头压在祭坛上,他弯下腰去将它拿起来。翅膀和脑袋都已经被泡涨而松开了,是经了风雨的缘故。 以往刮风下雨的时候,山神总会将放在祭坛上的小玩意儿们收起来。待天晴了再放回去。 他呆呆地拿着那只螳螂,偏头看着被红布遮掩的山神像。那尊小石像隐在庙檐的阴影里,只看得见石头身体上隐约的青苔。 他默默地将垒了几片落叶残枝的祭坛打扫干净,又清理了一通山神庙,用手指抹掉了山神像上的青苔。将那块积了灰的红布在山泉里洗了洗,又盖回去。 然后他蹲在祭坛前开始编新的螳螂妈和螳螂娃儿。 天微微亮的时候,他将螳螂一家放进山神庙里,用石头压住腿脚,再用一片大树叶遮住。 他退了两步,看着静默的山神像。山神一直没有出现,即便他夜里被冷风吹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将怀里用草纸包裹严实的一包龙须糖搁在祭坛上,低着头说,“这个很好吃的。会掉渣,要用手接住。” 村里人对他的归来都感到惊奇和新奇。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儿就像幼时的他一样,围在他周围跳跃着讨要糖果和小袋装的各类零食。而稍大一些的少年少女,则巴巴地围着他询问县城的模样,听他讲那宽敞的工厂,跑起来隆隆响的汽车,夜晚时花花绿绿的路灯。 他帮三舅干了一天农活,晚上便听三舅妈唠叨,还有多少多少的债务要还清,弟妹的学杂费又有多少。他将这三月的工资全部交给了三舅,并且答应三舅妈之后的工资仍旧是一点不少地交回来。 秀秀傍晚放了学来寻他,并且跟他说自己下半年就要小学毕业,然后到镇上上住宿的初中——这样他们便近了一点,她可以周末到县城来找他耍。对于这一点,大河虽然觉得是好事,但并不因此而欣喜若狂。事实上,他更希望自己能够每个周末都能回村,到半山打理那齐腰的小庙。 临走那天早上,他天未亮又到了山神庙。两日前留下的龙须糖像是被鸟雀或者其他小动物刨过,破烂且粘腻地摊在祭坛上,并且招惹了一堆蚂蚁来来去去。 山神享用或者未享用过这贡品,都是看不出的。因此他只是沉默地将碎糖拢起来埋在附近地里,并且打理干净祭坛,然后新摆了两个热腾腾的红苕在上面。 然后他蹲在山神庙前,看了看螳螂一家——好好地藏在叶子下头——又盯着山神像发了一会儿呆。 天色亮起来的时候,他踩着路边草叶的露水下山。 他未曾回头,不过即便他回头,也是看不见的——大山的神灵站在那里,站在祭坛的旁边,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再也看不见。 然后山神低下头,静默了一会儿,弯腰去用冰冷的手指戳了戳其中一个的红苕。 察觉到指尖的热度,他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又似开心又似苦涩的笑容。 随着他动作而垂下来的乌黑的长发上,还挂着一缕龙须糖的残渣。 …… 大河每隔两三月,便回村一次,带回一些给村人的礼物,也如数地带回工资给三舅。他心眼实,除了买买礼物买买糖、旧衣穿破时给自己置换上一件,并不再从中克扣自用。他平素没什么爱好,也不跟着厂里一群年轻小伙子出去喝酒玩乐,偶有闲暇时间——譬如周末——要不就是陪着从镇上过来的秀秀逛街,要不就是一个人窝在工厂宿舍里,编他的竹叶。工厂背后正好种了一小片竹子,十分合他心意。 但他心眼实过了头。每每陪秀秀逛街,秀秀看到什么漂亮的裙子、好看的小玩意儿,便久久不肯离去——而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得掏出钱来买给她。连中午吃饭,都是带秀秀回工厂,与臭烘烘的一群工人吃那大盆的伙食。久而久之,秀秀逐渐攒了满心地不痛快,气他不开窍,却又要保持女娃儿的矜持,没办法开口点醒他。 直到有一日他师傅实在看不下去了,在秀秀走后,拉他去那工厂的角落里,便数落他,“瓜娃子!你脑壳硬是乔!你把别个女娃儿天天弄到工厂里头干什么?” 然后他师傅便详细与他分析了应该怎么对付女娃儿,包括要买东西给她,带她去吃那些好吃的,耍那些好耍的。 大河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秀秀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以前都没有要这样那样,怎么会突然之间就要换种方式对待了[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不过师傅既然说了,他便照着给秀秀买了一件花布的裙子,果然秀秀十分地开心,并且终于意识到他是个不说清楚不会明白的石头脑袋,下次再来见他时就开始十分明显地表示,她还要这个,还要那个,还要去吃新口味的冰淇淋。 于是大河从当月开始带给三舅的家用就少了一部分,三舅妈对此颇有微词,当听说是被用去给秀秀买东西之后,便更加激动地瞪起眼睛,不过不敢再发表言论——因为三舅也瞪住她了。 三舅语重心长地拍拍大河的肩膀,叹了一句,瓜娃子也算长大了。 而长大了的大河——仍旧是想不明白这内里的道理。 他仍旧挑深夜上山,给山神送去各类的糖果,送得最多的是龙须糖。虽然想不出理由,但是他总觉得山神最喜欢的就会是这种糖。 他仍旧老模样打扫祭坛,收走几月前留在那里的糖纸的残骸,并且在离开的当天早上摆上两个红苕,蹲在庙前对着山神像发会儿呆。 如此日升月落,岁月流逝,山中一切如故,叶落花开。 大河有天站在山神庙前,听着周围微风簌簌、鸟叫虫鸣,看着枝头新发的小芽,恍惚间突然觉得好像这才是他与这座山神庙原本的关系——也许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穿着翠绿袍子、对贡品挑三拣四、喜欢揉着他头发扭着他脸蛋叫瓜娃子的山神,那只是他的幻想,而他只是一个从小跟着先辈,信仰和祭拜神灵的山民。 那一年他二十岁。已经代替他师傅,给厂里开了近一年的车。他那师傅在他考上驾驶证之后,有一天独自开夜车,打瞌睡,撞到了路栏上,当场便去了。大河在悲痛之余,不得不独自承担起厂里货车驾驶员兼搬运工的任务。如此他更加忙碌起来,几乎要半年才放得了一次三天以上的长假。唯一的幸运是工资比之前稍涨了一些。 秀秀比他小两岁,早些时候读完了初中,便在县城里也寻了一份工作,是在百货商场里做售货员。她每天按时下班之后,就来工厂寻大河,周末也不例外。即便他是前一日上了夜班,通宵未睡,她也仍旧央着他开着工厂的车带她出去兜风。她知道大河升了职涨了工资,便更加索要无度,因为明白大河会答应她的任何要求,是她身边仅有的对她好的男人。 在那几年时间里,村支书来回镇上无数次,镇领导来回县城无数次,县领导来回省城无数次,终于给县里镇里村里争取到了外省的投资。大河他们村,因为被几座产竹的山环抱,便被投资了竹产品开发。 县里新修了一条大马路进镇,而镇里新修了一条小马路进村。村民们围着秀秀她大伯家新买的第一辆摩托车惊叹不已,上下其手。不久后村支书又购置了全村第一台电视机,是县城里买来的二手货,黑白两色。沿着这条电视机进村的轨迹,村里拉上了电线、天线。从此大部分村民家都亮起了电灯。夜晚的时候,村民在灯火通明、飞蛾缭绕的坝子里群聚,摆龙门阵,打桥牌,村支书将电视机也拖到了坝子里,一群娃儿便围着那大黑盒子全神贯注,时不时发出唏嘘或哄笑。 越来越多的年轻村民去到镇上、县上工作。而最先进城的大河,因为来得早,地盘熟,成为他们找不到工作之前的依靠,不但提供资助,并且先后介绍了村里两个年轻人到自己厂里干活。 及到又过了一年新春,秀秀她那心思活络的大伯从省城回来。满心激动与兴奋。说他认识了一个省城的朋友,是个颇有门路的中年工头,需要一些年轻力壮的能手,跟随他去沿海城市建设大楼。识不识字没有关系,只要力气大,肯干活。工资是这里的好几倍,干足三年,就够钱回来修房子,娶媳妇。 村人原本都不愿意走那么远,去到那无依无靠、连语言都不通的陌生地方。然而有那一户人家的青年,因为家中实在生活拮据、少一个人便是少一口饭,一咬牙就跟着秀秀大伯跑了。到年底回来,换了一身新衣,满面喜庆,包裹一打开,鼓鼓的一沓艳红的票子,数起来竟有好几千块。 小山村里炸开了锅,便是老早就去了县城的大河,省吃俭用,一年下来也只有几百块的积蓄。这个外省的工资,可真是逆了天了!一群小青年便颇受鼓舞,跃跃欲试。 月底大河从县城回来,看红了眼的三舅妈便拉住他商量,怂恿他也跟着同去。大河一早知道这个传闻——秀秀大伯喜欢他勤奋肯干、厚道老实,最先就将这个赚钱的门路提供给了他——然而很难得地没有遂三舅妈的愿,光是闷头干活,咬着嘴唇不吭声。 他在县城,还能隔一段时间回来看看。自从修了马路进村,几乎每隔两周便能回来一次。而去了省外,那是要过年才能回来啊。 三舅妈心怀不满,旁敲侧击,最后判定大河不肯走,是因为秀秀还在县城、舍不得分离的缘故。她便去找到秀秀她妈,委婉地表达了意愿。而秀秀的妈,自认为十分了解自己女儿跟大河那点猫腻,便将她女儿从县城里招回来,百般劝诫,阐明了你男人若是有出息、有钱,你也跟着有钱、有好日子的道理。秀秀十分心动,回去便跟大河死缠烂打,伙同她大伯一齐给大河吹耳边风。 大河仍是闷头做事,锁起喉咙不发一言,甭管是财源滚滚还是前程似锦,通通不予理睬。 直到有一日,他那在县城里寄宿读高中的弟弟,拎着一包村里自产的红苕,跑到了他厂里的宿舍来。 他弟弟那年即将高考。与他的哥哥,和村里其他只识得逗猫惹狗的娃儿不同,他这弟弟是个自小就十分聪明的娃儿。虽然也逗猫热狗,但是惹了祸事从来找得到理由,振振有词地将自己推脱干净。小时候跟大河一起从山泉里捞出来以后,他像被泉水泡亮了脑子,读书一直颇有成效,最后成为全村仅有的几个考上高中的娃儿——当然,他的学杂费大部分由大河资助。 而现在他极有可能成为全村仅有的一只考上大学的金凤凰。 “哥,”他低着头,坐在大河吱呀吱呀的铁架子床边,便十分犹豫地表示,“我下半年如果考上了大学,那学费就没得法子……” 他红了脸,觉得有些强人所难的愧疚,但是转念想到,出省打工赚钱,也是为了他哥好,而且等自己读完了书,挣了大钱,再转头还给他哥便是。于是便足了底气,继续劝道,“屋头今年收成也没得好好……老汉他得了风湿,一落雨就不好干活。妹儿明年要读高中了……” 大河低头编着竹叶,生了老茧的大手灵巧地将一个用竹根削的小轮子用白线绑在竹叶编的车身上——他在照着他的老货车,做一辆巴掌大的小竹车。 然后他如他弟弟所预料地,终于点头答应。 他弟弟满心欢喜而去,并且洋洋得意——在这么多人前仆后继的失败之后,只有他掌握了说服的要点:他这个哥哥好听点叫质朴,难听叫愚钝蠢笨,半点没有赚大钱的志愿,用糖衣炮弹来诱惑是没有用的,其实只要点明家里很困难需要你赚钱的道理就可以了。 大河背着一个掉色且边角破烂的背包上了半山。将包里各类的零食垒在祭坛上,他最后放上了一大包包裹严实的龙须糖。 “我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过年才回来。”他看着无尽虚空的大山深处说。 “你留倒慢慢吃,下雨的时候要收进庙里。”他认真地嘱咐道。 然后他将塞在背包深处的小竹车拿出来,跪在山神庙前,他弯腰小心地将它与螳螂一家和他后编的其他小动物摆在一起。 “这是我的车,我很要喜欢的。”他说。然后侧过身,他小心翼翼地,摸了山神的脸。 他弯腰跪在山神庙前,将脑袋贴近山神像,作出一个搂抱的姿势。从后面看上去别扭而可笑——因为他是那么高大而健壮的男人了。 翠绿的袍子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清俊的面上冰冷而毫无神情。而后在他起身的那一瞬,悄然隐去。 10、10 大河的离开,并没有造成什么改变。春天仍旧是那些欢快的莺雀,夏天仍旧是那些怒放的花草。及到了秋天,山神庙前的竹叶开始泛黄,而大山的神灵蹲在竹下,看着两只蚂蚁顶着食物匆匆回巢,便觉得山中岁月是如此的安宁祥和,好似千百年来,并没有任何变化。 他瞧着蚂蚁发了半天的呆,并且在心里为每只进出蚁穴的小东西编了号,连它们每一只出巢回巢的路线都清楚明了。最后有那一只小蚁,因为被风吹走了原本在它行进道路上的枯叶,失了回家的方向,慌乱地四下奔走。他蹲在那里,只是看着,直到它终于碰上另一只同伴,顶顶触角,两只一起爬山涉水地回家。 山神一直看到它们平安抵巢,才站起来。他返身回了山神庙,选了个惯常的姿势,舒舒服服地倚靠在上面,换了个地方继续发呆。 呆了不一会儿,他挥挥袍子,庙里面大河藏的那只竹编的小货车便飞了出来,落在他手里。 他翻来覆去地玩弄研究它,弄清了它的构造,却并没有自己动手做一只的打算。将小货车放在倾斜向下的庙檐上,他松开手,小轮子灵巧地转了起来,那车溜溜地滑下去,啪嗒落在下头的竹叶堆里。 他抬抬手,把它召回来,放在庙檐顶端,又继续滑下去。 来来回回玩了老久,他托着腮斜靠在庙顶,继续思考着一个他思考了几月的问题——这造型古怪的东西,有轮子,倒是像车的,后面拖了一个敞开的盒子,倒的确可以坐上许多人,只是没有马拉着,要怎么在平地上走呢。大河这瓜娃子,是忘了编两只马给他。 他靠在那里发呆。有一只毛茸茸的小黑兔便从庙后的大石头后面探出了头。小兔子全身乌黑,只有屁股顶上有团白。顶着小白屁股,它拱着鼻子一点一点地蹭过来,咬咬地上的碎草,又咬咬竹子的落叶,随即吐掉。 等山神注意到的时候,它已经在啃小竹车的木头轮子了。 山神惊叫了一声,连忙挥手将落在地上的小竹车召回来。然而小兔子——自然是看不到他——眼见着奇怪的小玩意儿嗖地飞走了,吓了一跳!几蹦窜回大石头后,过了一会儿偷偷地又探出头,却见那小竹车在山神庙顶上。 觉得新鲜,它几蹦几跳又窜上了低矮的山神庙,继续拱着鼻子歪着头,拿门牙去磨那木头轮子。 山神捉着车头要将那小车拎起来,结果这次它死咬着不放,整只身体都被吊上半空,乱七八糟地扭动,四只小爪子在空气里刨来刨去,眼见着咬不住了要往下摔。 山神哧地笑了一声,化出身形来,将小兔子连同车一起接进怀里。 他翠绿的袍子带着暖意,与山林相通的气息并没有引起小兔子任何惊吓与不适。十分习惯地趴在他臂弯里,小兔子继续紧咬着车轮不放。 山神又扯了两下没扯动,于是便抬手化出一颗塑料小袋包装的糖果,十分唏嘘与舍不得地撕了袋口,他将它摊在手心去逗那小兔子。 结果小兔子偏头凑着糖果动了动鼻子,丝毫不为所动地继续啃轮子去了。 “哎……”山神没辙了。 他将糖放回自己嘴里,一边含着一边苦笑着看着小兔子一点一点地将一只小木头轮子啃成了碎渣,又蹭着鼻子去啃另一只。 “哎……”山神含着糖,手指摆弄着它柔软的小耳朵,吐字含糊地感慨说,“小畜生,这是我的宝贝,你晓得不?你就这么啃了?” 小兔子又再接再厉地多啃了两只轮子,突然竖起耳朵转了转。 它回头看向大石头,它妈妈从草丛一头跳出来,几蹦窜去了窝的方向,不一会儿又跳出来,四下转着耳朵,似乎在找它。 它终于丢下小竹车,一蹬腿从山神怀里蹦出来,头也不回地奔着那只大兔子去了。 而山神看着它们蹦远的身影,只是笑笑,低头拨弄拨弄那遭孽的小竹车,四只轮子被啃了三只,竹叶做的车身也被扯得乱七八糟。他摸着它苦笑了一下,将它兜在袖子里,伸长身体靠在庙顶,又发起呆来。 几千公里之外,跨越千山万水的另一头,大河,也在发呆。 他面前是一尊法相森严的自动贩卖机,花花绿绿的瓶子摆在里面,怎么抠都抠不出来。 他今天早上忘了灌开水在水瓶里,滴水未沾地跑了一天的车,实在是渴得厉害。抓耳挠腮地对着那庞大的机器,他徒劳地将手里的一元钱贴在机器右侧、一块突起的方块区域。 他以前见那些城里人,都是用钱包在这个位置啪地贴了一下。 这时候几个背着书包的高中生远远地走过来,瞧见他古怪的动作,哈哈地笑成一团。末了他们走过来跟他说,“哎!不是那样拍!要刷交通卡,你有交通卡吗?” “没有的话,你去前面那台机器,那台用纸币。”他们又跟他解释说。 大河在他们的帮助下成功地买到了一瓶橙汁,用别扭的普通话道谢之后,他回到车上。然而回味了一下它的价格,却不太舍得喝了。 除了秀秀的要求和山神的糖,他是从来不会将钱花在这些奢侈的饮料零食上的。这几个月来,他三餐都在工地吃或者买一些便宜的盒饭,几套洗得发白的衣服,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开销,他将他几乎所有的工资都存了下来。 他弟弟在盛夏的时候,在镇上托人打电话给了秀秀她大伯的朋友,辗转把消息传递到了大河那里——他弟弟光宗耀祖,考上了省城的一所专科学校,需要多少多少学费云云。大河立刻将当时攒的两千块汇了回去,加上家里的积蓄,三舅又出去东奔西跑地借了一些,总算凑齐了学费与前期的生活费。而之后的生活费与下半年的学费,则又要从大河这里盼了。 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在深夜也灯火辉煌,不眠不休,几个值班的工人围在宿舍门口破凳子上打牌,而大河坐在床上,正对着敞开的门口,借着外头昏黄的灯光,用草叶编着一只巴掌大的凤尾蝴蝶——工地附近没有竹子,他只能换了材料。 工人们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与不合群,并没人搭理他。而他独自端坐,专心地摆弄了许久,然后停下来,看向一旁柜子上的半瓶橙汁。 他拿起它喝了一口,仍是觉得甜腻非常,有些古怪。然而这种甜度应该是讨山神喜欢的。 将编好一半的蝴蝶放在枕边,他蜷着身睡下。在门外刺耳的吵闹声中,他合上眼,并且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像一场梦,高大的楼宇,陌生的口音,川流不息的街道,灯火辉煌的夜晚,一切都高速运转得仿佛幼时收音机里高亢激昂的战歌。 他长久地闭上眼,终于在那喧闹与纷乱的背后,听到了千里之外大山的声音,鸟叫蝉鸣,风簌簌地吹过竹林,山泉温柔地拍打着石头,翠绿的袍子滑过他耳边。 他在那虚幻的真实中,终于沉沉睡去。 秋去冬来,落叶铺了漫山遍野,又掩上一层薄薄的雪,稀薄的白色掩盖不住下头枯萎的黑黄。山神立在庙前,看着一只竹上最后一片叶打着旋儿落了地。 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他转身回了庙后的大石头上,一拂袖扫了雪,躺在上面发起了呆。 半大的小黑兔又探头探脑地蹦了出来,顶着厚厚的毛在雪地里滚了一滚,一路踩着小坑从石头前蹦过,跳到山神庙顶上又跳下来。 山神早已藏好了庙里那些竹编的玩意儿,于是只是淡定地看着它上蹿下蹿,小屁股上一团白晃悠来又晃悠去。 等到它开始啃他泥巴脑袋上那块红布了,山神才突然从发呆中惊醒。哭笑不得地现出身去拎开它,抱在怀里使劲揉了一揉。兔子满脑袋凌乱的黑毛,颤着小红鼻子嗅嗅他,然后去啃他翠绿的袍子。 山神任它动作,横竖是咬不坏的。抱着它又发了会儿呆,大山的神灵突然弯起嘴角笑了一笑,对它说,“瓜兔儿,要过年了,你晓得不?” 大河背着一个大背包,挤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又挤了大半天的巴士,走了小半天的山路,终于带着一嘴的胡渣一身的臭汗,回家过年。 他妹妹正半夜摸出来上茅厕,给突然出现的黑大个吓了一跳,哇地尖叫一声,院子里新养的土狗开始汪汪地吠叫。 后来他妹妹喝住了土狗,把他带进了房。家里就那几间房,他妹虽然女大十八变,长成了小姑娘,还是只有与哥哥们同住一屋。而他弟弟大张四肢躺在另张床上,却是鼾声如雷,雷打不动。 “睡得像猪一样,不管他!”他妹妹雀跃地说,“哥你给我带了什么?” 他拿出一包特产给他妹妹,是工地上的老前辈介绍他买的。他妹妹兴奋地拆开,见是一包华丽包裹后略显精致的桃片糕,惊喜立刻少了大半,然而一想到那毕竟是来自大城市的特别的桃片糕,她又得到了小小的安慰。 “你光带吃的,都不晓得给我买条裙子。”她一边接受安慰一边抱怨道。 “啊……”大河语塞了一会儿,老实地说,“我给秀秀买了裙子。” “哦哟!喝哟!哎哟!”他妹妹嫉妒地尖叫起来。这都没有吵醒鼾声如雷的弟弟。 大河纳闷地搔着脑袋,“去年临走的时候她喊我给她带,你也要啊?你没说啊。明年买给你嘛。” “哼!”他妹妹说,气鼓鼓地收起桃片糕。 她虽然气愤,但仍然十分好奇,想缠着大河问新奇,然而大河并无心与她描述那纷繁杂乱的世界,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他拎着个小包要上山去。 “不要去了!大晚上黑黢黢的!有狼咬你!”他妹妹见他死不悔改,恨铁不成钢。 大河没理她,一身臭汗地去了。 春雪之后的山路有些滑,一年未曾有人走过,有些路上已经被枯萎的草木遮掩。大河在沿途的障碍中摸黑跑上半山,跑得太急,又长久地缺乏运动——大城市里分工细,他在工地上就主要负责开车送建材,搬运之类的活儿都是旁的工人干——竟然有些喘。 他喘着气跑到黑黢黢的山神庙前,黑夜里幽森森的一切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他突然就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发胀。 “山神,”他喘着气唤道,“山神……” “我想你了,”他喘着气对着大山深处说,“我想你了。” 而山林里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没有月亮,阴沉沉的黑。与往常一样,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然而他却像终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里,丝毫不觉得恐怖与畏惧。他满心地安宁与欢喜,就地盘腿坐下,摸黑将小包里的东西一一摆在祭坛上。 几袋糖,一瓶橙汁,几只形态各异的草叶编的蝴蝶。 “这个要这样拧开喝。”他对着黑暗的空气说,然后替山神拧开了橙汁的瓶盖。 然后他疲惫地走到山神庙后的大石头旁——路上的这几天都未能好好地睡一觉,他实在是困顿极了——抖开特意带来的一件旧棉袄裹在身上,他倒头蜷在石头上开始睡觉。 然后就这么简单地平静地,只隔了一小会儿,就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黑暗与寂静在深夜里无尽的蔓延。在那无尽的虚空之中,终于化出了大山的神灵的影子。 他坐在石头边,扬起一边翠绿的袍子,温柔而悄无声息地盖住了大河。 另一只手端着那瓶拧开的橙汁,横看竖看研究了半晌,他喝了一口,然后在黑暗里眨巴眨巴眼睛,觉得甜得有些过了头。 但是他喜欢。 11、11 第二天早晨,大河的头发上都结了霜。 他迷糊着坐起,霜便化成水从他额头前面滴下来。但是奇怪的是并不寒冷,也未曾有头痛和筋骨酸疼。 他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棉袄,觉得手下冰凉,好似也拍到了一些霜,又像没有。他摇晃着站起来——因为这几天来路途艰难,又吃得少,刚醒时便有些晕眩与迷糊。 昏沉沉地抬头看了看祭坛上位置未曾移动过的祭品,他习以为常地把目光又收回来,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他开始打扫堆积了一整年尘灰与落叶的山神庙。 将山神像头顶的红布洗掉盖回去之后,他拨开庙角落里那堆枯黑的叶子和压在上面的小石头,捧出下面他送给山神的竹编的小玩意儿来。 然后他愣了一下。 那辆小竹车,已经废得不成样子了。 像是耗子或者是其他什么小动物啃的。整个车身乱得几乎看不出个形状,四个小轮子掉了三个,就一个缺了个小坑的轮子还可怜巴巴吊在上面。 大河捧着那辆小车发了一会儿呆,觉得有些伤心。 他固执地钻研那辆车,想在它破破烂烂的基础上添些竹叶,修补出原样。埋头苦干到晌午,冬日里微微有些发热的阳光晒在他皮肤黑亮光滑的后颈,不知道为什么被急出了一身冷汗,仍旧毫无所获。 下午的时候他下了山,三舅妈料到他又上了山去,觉得不可救药地长吁短叹了一番。待到他将这一年打工省下来的工资从贴身的衣服里摸出来,不太厚的一叠红票子,递给她。她便戛然而止,欣喜数钱而去。 接着凑上来的是弟妹、秀秀,以及村里一群新长出来的半大娃儿。娃儿们围着他嘻嘻哈哈,疯抢完糖之后又缠着要问话。大河嘴拙,描述不出那外省的花花绿绿,并且除了工作就是待在宿舍,实在无阅历可言。不多时那些娃儿又散去了,大河又去弟妹聊了几句,那两个便鬼鬼祟祟地退走了。只余下他与秀秀。 一年未见,秀秀好似也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两根细长的辫子,秀气的眉眼。低着头轻声说话的时候,谁也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大河,”她轻轻说,“我听你妹儿说,你给我带裙子了。” 大河老老实实地将那裙子从行李里翻出来,是用塑料袋包裹,打开是条翠绿的布裙,长长的一直拖到脚踝。 他自己是不会挑裙子的,前几日临要回乡的时候,记起秀秀的嘱咐,转了好几个大型商场,觉得那些明亮灯光下[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亮闪亮的裙子都价格高得可怕,并不如以前陪秀秀逛过的县城里的小店实惠。最后被店员怂恿,说这个款式是今年流行,女孩子都喜欢,并且正在特价,只要平时价格的一半。他便咬牙买下了。 然而那山外“流行”的款式对于山里人来说,长得过分,且不便行动。秀秀从未见过这样子“长”的长裙,一时候心里便不大高兴。待到试上身,就更不高兴了。因为裙子大了。 大河买裙子的时候,店员问是什么尺寸,他并不知道,便只能说正常尺寸。但是秀秀明显瘦过了正常尺寸。因为常年的抑郁与自闭,她吃再多也不会胖,并且面色偏黄,勉强提着裙子站在那里,就像一棵将要枯黄的摇摇欲坠的小杨柳。 秀秀很勉强地收下了裙子,并且没有支付钱——她觉得大河给她买东西是理所应当。 大河也并没有在意,毕竟以前在县城里也常常给秀秀买,他也觉得理所应当——秀秀每天要吃这吃那,要穿好看的衣服,肯定没有存下多少钱。她没有钱要找他要钱,或者要东西,他都是会尽力地去给的。 一村人热热闹闹地过了个年,到年夜那天晚上,他早早地被三舅和三舅妈赶去睡觉——几年前他和秀秀在山里出事就出在这么个晚上,他们得防着他脑子哪里不对了又偷溜出去。 大河睡不着,在屋外村人的吵闹声中,静静地坐在床上继续摆弄他那破烂的小竹车。这时候听到门口低低的一声,“大河?” 他抬头见是秀秀,于是请她进来。秀秀毫不避嫌地坐在他床上,跟他说,“我跟我妈说了,我也想去你那边打工,他们说女娃儿去做服务员,工资不比你低。” 大河很惊讶地抬头看她。秀秀一直是个离不开人照顾的女娃儿,在村里,她妈顾着她,在县城里,她叔叔阿姨们顾着她。他说不明白那个道理,但是就是觉得秀秀不适合去到外省那花花绿绿的地方。他想到她那样枯黄的小杨柳一样走在那些车水马龙人潮汹涌的街上的样子,就觉得可怕与担忧。 但是他嘴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只有老实说,“你再想想吧。” “你能去,我怎么不能去了?”秀秀道,又有些不高兴。觉得大河这样子是看不起她。 大河张大嘴实在想不出辩驳的理由,只有说,“你妈同意啊?” 秀秀哼了一声,“她跟我吵架,我吵赢了,我非让她同意了。我跟我大伯也说了,他也同意。” “你什么意思啊?”她在大河胳膊上打了一下,“你不想我去跟你一起啊?啊?你想不想?” 大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跟秀秀是这样要好的朋友,有朋友在身边当然好,只是他又觉得她不该去,想了半天只能说,“……可是那边不好。” 这个理由完全地激怒了秀秀——那边有什么不好的?那些旁人口中描绘的新奇而丰富多彩的世界,宽敞的大马路,冲天的高楼大厦,梦幻般的游乐园,宽亮而豪华的房子里喝着红酒的俊男美女。还有一月那么高的工资。只需要打工个几年,就可以回村里来,买摩托车,盖大房子!多么好啊!多么吸引人!——她只觉得大河就是在嫌弃她,不想与她一起。 他不过是个老不开窍的笨蛋而已,也敢嫌弃她?敢情她这几年都是拿热脸在贴冷屁股了! “你讨厌我跟倒你你就说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本来就是自己去!又不要你管!”她一赌气就站起来往门外冲。 大河嘴巴笨,反应倒是快的,急忙一把抓住她,然后在她瞪视中支支吾吾,因为解释不清楚,所以很紧张,“我不是,我不讨厌你,你很好。我,我……”我就觉得你去了不会高兴的,我就不太喜欢那边,我就不太高兴。 后面的话他没来得及说完,门口倒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起哄声,“哦哟!喝哟!哎哟!” 他妹妹带着几个半大娃儿站在那里,恰好看到大河抓着秀秀的手臂说好话,以为两人偷偷在这里私会,简直要乐得不行。一群娃儿围着他们继续起哄,用山里话唱着儿歌开始闹腾,“憨脑壳(ko),娶老婆(po),亲一个(go),踹一脚(jo)!” 然后他们就开始尖叫着满屋子乱跳,“亲一个!”“亲一个!” 秀秀的脸顿时红得在昏黄的电灯下面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一跺脚,她推开那几个娃儿就夺门而跑。 而大河被丢在那里,被一群欢天喜地唯恐天下不乱的的娃儿们围着,呆呆的不知所措。 第二天这事情就传遍了不大的村子,闹得满村风雨,老老少少地都说男未婚女未嫁,独处一屋还说些甜蜜话,不如趁早把婚结了,光明正大地过日子。秀秀羞得关在家里门都不出,饭也不吃。秀秀她妈虽然气女儿丢人现眼,但是又认为反正她女儿跟大河关系好全村人都知道,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况且只是说说情话,又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好似也没什么不对。于是认真地理清了一下思路,她郑重地上门来找大河他三舅。 大河他三舅,四十好几,正是壮年的时候。但是近几年患上较严重的风湿病与关节炎,几番折腾下来,人便有些病态。两鬓斑白。 他一边抽着烟斗一边跟秀秀她妈道,“赖大姐,你也晓得,我这个侄儿,虽然我当亲儿子养,但是毕竟是侄儿。他结不结婚,我是管不到的。我也不会干涉他们。只要他想结,我就支持他结。” “他三舅,我是这么个意思,”秀秀她妈道,“你看,我们俩家娃儿这么要好,结婚是可以的。如果我女儿想,我也不得干涉。” “但是我想到,这会儿娃儿还年轻。你晓得我屋头,她老汉早就走了,剩到我们两娘女,造孽兮兮地过日子。我也晓得你屋头还有个儿子在读大学,手头也紧。” “我看啊,我们还是先回去劝哈娃儿——这个婚先不要结,不然连个婚房都买不起!然后哎,干脆年后我女儿就跟你屋头大河一起去外省打工,等他们两个赚到钱了,再回来修房子、结婚,都要得!” 大河他三舅琢磨了一会儿,对这个说法表示同意。于是双方便分头回去劝两个小年轻,赶紧地趁早双双出去打工,省得在村里听那风言风语,也正好赚些钱回来办喜事。 大河对他三舅这个说法简直是百口莫辩。他这人老实单纯,因为内向,也不去跟村里其他男娃儿混在一起,连个这方面的启蒙都没有。就连青春期时莫名的躁动,都被他用做体力活儿的方法压下去了,早上起来时常撑裤子,他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只等它自己消下去。成日里除了工作吃饭,就是琢磨他的手艺活儿。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的,在他那里完全是一片空白。结婚?他压根就没想过。跟秀秀结婚?那更是超出他想像的范围了。 他不就劝着秀秀别去外省,怎么就发展到要不要结婚了? 他想着找秀秀问个明白。然而秀秀一直躲在家里不出来,去了两次,都只是被门口路过的小娃儿们起哄,一路追着笑闹,拿糖都哄不走。 没有办法,他只有揣着几个馒头躲到半山去逃难,顺便还带去了年夜饭里省下来的一截香肠,一个鸡蛋。 把香肠和鸡蛋摆在祭坛上,他一边啃馒头一边鼓着嘴与山神说话。 他并没有说前一夜与秀秀发生的事情,他觉得那不是多大个事。虽然山神也许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他还记得那年山神问他,喜欢不喜欢秀秀——但是他潜意识地就是不想与山神说这个。 他说他在外省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情。 小娃儿们围着他问的都是些花花绿绿的新奇事情,他嘴笨,是说不出的。然而与山神说的,大可以是些外省不长竹子、工厂里的大狗取了个麻将名叫二饼——就是山里面说的二筒——有一种叫做自动贩卖鸡的玩意儿等等一类的小事,山神是不会嫌弃他的,并且对于这一切一定有浓厚的兴趣。这样他便总觉得有好多话想对山神说。他们毕竟有一年没见了。 不对,从他十六岁那年的年夜到现在。他们毕竟有七年未见了。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大河揣着棉袄又往半山去。棉袄披在身上,他打开一个手电筒,在昏暗的光下继续修补那只小竹车。到半夜里手电筒没了电,他便摸黑继续作业。只是渐渐地觉得冷得哆嗦,棉袄湿而阴冷,又困顿。不知不觉便蜷在大石头上睡了过去。 凌晨时醒来,他以为自己要感冒,结果没有。棉袄还是阴冷的,身上却仍然暖和。他扭头看着祭坛上那些祭品,仍旧好好地摆在那里,看不出山神是否享用了它们。 他匆忙爬起来,趁天未全亮,继续摆弄那只小竹车。然而就是这几日里持续的努力,也未曾挽救回它。它仍旧是那破烂的样子,编在外面的竹叶,因为不牢,又散乱开来。 有一些东西,坏了,便是坏了,没了,便是没了,过去了,便是过去了。这种无可挽回的道理,山神没有来得及教给他。而他固执了这么多年,始终不愿意自己去想明白。 他有些伤心地看着它,看看天色,确实是该走了。不然赶不及火车。 他将它摆进自己昨晚带上来的一个竹编的小箱子里,又将螳螂一家也摆进去,竹蚱蜢竹耗子之类的也摆进去。细心地摆好。塞进山神庙里。用石头压住箱子顶。 年后没多久,秀秀就跟着她大伯的朋友也来外省了。经人介绍,在一家餐厅做服务员。餐厅在市中心,大河的工厂却在郊区,两人平时便很难得见一面。只有临到二人的轮班休息都在同一天,才一起出来逛逛街,走一走。有时大河开车进市中心送货,也会去秀秀在的餐厅,给她送一些日用品。 秀秀工作了一个来月,试用期没过,就与老板娘大吵了一架,愤然辞职。据她说,因为老板娘刁钻而野蛮,把她下人一般使唤,老一些的服务员也欺负她是新人,尽让她做些别人不愿意做的活儿。并且她觉得工资也没想象中那么高——至少没有大河高。 她是个脑子灵活的小姑娘,于是就请一个常来餐厅吃饭,对长相秀气的她颇有好感的一位食客帮忙,替她另找了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桑拿按摩城做按摩师。每日里虽然手脚酸痛,但是有小费可拿。加上她秀气而嘴甜,做熟以后,不少客人指名道姓地要她服务。如此工资水涨船高,一月比一月更为可观。 如此半年下来,大河虽然迟钝,但也发觉到秀秀的变化。她越来越开朗和活泼,说话的声音也不似以往那般低声低气。她学会了化妆,以及穿紧身的小短裙、高跟鞋,把自己打扮成摩登潮流的城里人。走路的时候,眼睛越看越高,常常就越过高大的大河,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她喜欢去逛那些宽敞明亮的豪华商场,不会掏钱买,但是会惊讶地指着橱窗,与大河说那是他们按摩城老板的夫人拎的那款包,这个钻戒,比夫人的还要大,哎呀那双鞋,是电视里哪个哪个明星穿过的。说完,她不看大河,又蹬蹬地踏着高跟鞋走向下一家。 她与大河约出来一起逛街的时候越来越少——反正大河又买不起什么她想要的东西给她——甚至连主动给大河打电话都少了。哦,忘了说,在她刚从餐厅辞职不久,就教育了大河一番,让大河省出钱来,买了两支手机,一人一支。 如此直到那一年中秋,大河打电话给她,问她愿不愿意来他工厂,与工友们一起吃中秋饭、吃月饼,热闹热闹。 而秀秀扭扭捏捏,一会儿嫌他工厂太远,一会儿嫌工友们都是男人,她一个女娃儿夹在中间是个什么事儿。 大河以为她想他们两人独过,当年在县城也是这样,他要带她去工厂,她就不开心,非要两人单独去逛街。结果秀秀又说,自己与按摩城的姐妹们约了一起过。 大河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既然她说的那样坚决了,他也不好勉强。于是与厂里十几个回不了家乡过年的工友一起热闹地过了中秋,打了一天的牌,吃了顿火锅,晚上回厂老板发了超市里论斤卖的廉价月饼,大家便闹闹腾腾地一起分月饼。 当然,热闹是他人的。大河始终是内向不合群,话不多,不打牌,吃火锅时帮手下菜,吃月饼时帮手切。 他不说话,不代表大家不招惹他,几个单身汉便起他的哄,要他交代上次来过他们厂的他那个小姑娘是谁,是不是他经常打电话的那个,是不是女朋友,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结婚。 任他们千锤百问,大河只岿然不动,憨憨地笑着光摇头,说那不是他女朋友。 “喝哟!是没追到吧?小姑娘那么漂亮,不好追啊!”一群人又笑他。 大河仍旧是摇头,“没有追她。她是我老乡,一起长大的。” 他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只是憨而已,又不是真的傻到无可救药,虽然一直不知道秀秀以前对他的心思,但是至少知道自己的心思——他对秀秀没有他们起哄说的那种好感。他喜欢秀秀,但是,不是想要与她结婚的那种喜欢。他不懂要结婚的那种喜欢是哪一种喜欢,但是绝对不是对她的这种。她只是如他妹妹一般的好朋友。 然后他们又说他害羞、说谎,转了话题去问他那漂亮小老乡是在哪里工作。 他想了想,说了一个很绕口的按摩城的名字。 “喝哟!大按摩城啊!我女朋友也做按摩师,我听她说过,你老乡那家按摩城是高档按摩城!尽是些有钱人去,给小费那才叫大方!” 大河笑着啃了口月饼,这些事情他不清楚,不过秀秀应该工资挺高,不然最近也不会多了那么多新鞋子、新衣服、新皮包——大部分都不是大河买的。 “不过我跟你说,”那工友很是八卦地凑近道,“我女朋友说,那家按摩城好多女的都是二奶。二奶你懂不懂?就是大款花钱包起来养的那种……” 大河仍然是低头啃月饼,并且很不以为然,那关他什么事呢。他知道自己笨一些,城里人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生活,他一点也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入夜了仍有些工友聚在一起打牌,而大河绕到无人的宿舍楼后,脱得只剩下四角裤,接了一桶冷水,冲了个澡。水花欢快地在他隆起而光滑的肌理上弹跳,顺着修长而结实的腿往下流淌。侧头往肩上淋水的时候,他看见了圆而亮的月亮。他们已赏了一整晚的月,那并没有什么不同,圆而亮,仅此而已。 他在冷水被风吹拂的轻微寒冷中,听见风吹起身后一堆废纸壳的扑扑声,听见远处工友的吆喝声。尽管周遭的一切都那么不同,但他仍然不可抑制地、眼眶微热地,想到他记也记不清是多少年前,幼小的他坐在山神冰凉的腿上,举起黑瘦的小手,竭力仰起头,问,“山神,月亮上真的有‘长鹅’啊?好吃不?” 神仙吮了吮指尖剩余的红苕渣,一挑眉毛道,“嫦娥不好吃,她的兔子倒可以烤来吃吃。” 大河仰了一会儿脸,然后蹲下来蜷起身,姿势怪异地将用来舀水的脸盆顶在头上。在那带着湿气的黑暗里,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些阴冷又温暖的夜,而他是那样小小的一只,蜷着身体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觉得幸福,非常的幸福。他在脸盆里闷闷地笑了起来,然后又突然沉默地、低下头抱住双膝。 12、12 到年底的时候,工友们总是非常忙,忙着干活儿,也忙着找老板要工钱。 大河没有这方面的烦扰,他是长期的合同工,每月来去送货,固定工资,按月发放。唯一的烦扰是老打不通秀秀的电话。他倒不是每天不与秀秀说话就发慌,而只是秀秀她妈和大伯将秀秀托付给他,他总要肩负起检查她的安全的责任才行。 他开始以为秀秀是不是出事,连夜坐车去她按摩城寻她,她却好好地在工作,并且告诉他别操心,她只是手机没电,或者忘记交电话费。 如此往复了几次,大河没有办法,只有多要了秀秀同事的电话,每次找不到她,就打给她同事,而她同事总是告诉他,没事,秀秀在工作。只是那口气总是听起来有些奇怪。 及到了十二月的一天夜里,大河打给秀秀询问平安,没接,于是打给她同事,那女同事却让大河快来,说他们今日休假,一群同事在外面玩乐喝酒,秀秀喝醉了。 大河急匆匆开了工地的车就往她说的地点跑,临到了地方,发现那是个灯红酒绿的酒吧,一群人在里头群魔乱舞,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防寒服,鞋子破旧,门口保安不让他进去。 他口拙的解释,保安怎么都不让,并且认定他是个穷鬼工人,出口不逊,问候他妈老汉,大河火气上来,差点与保安推搡起来。正这时秀秀的同事与一个小伙子出来了。 那小伙子上前跟保安打招呼,边说边递了根烟,“老哥,误会误会,这人是我们朋友。” 那保安似乎与小伙子认识,怒气冲冲地抱怨了几句,就让大河进去了。 一路穿越魑魅魍魉,走到尽头一间包间。大河推门进去。就见秀秀穿着个低胸的小裙子,正与另外几个小伙子小姑娘闹成一团。 她意识还算清醒,只是东倒西歪,斜倚在一个小伙子身上,她指着大河尖叫道,“大河!”一副见到熟人的样子。 大河要过去拉她,却被她挣开了,只说,“别拉我,我还要喝。” 桌子上摆了八个酒杯,空了两个还满着六个,她伸手去端起一杯满的,摇晃着迟迟不入口。 一群人都吆喝着哄她,“喝完!喝完!” 秀秀的同事凑上来跟大河说了一通,大意是秀秀先前与中间那个富商欧大哥划拳输了不少。 “多少钱我给。”大河镇定地说。 秀秀同事一挑眉,报了个数目。 大河愣了一下,直来直往的脑子里绕了好几个弯,然后恍惚地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虚幻世界,连在那边摇摇晃晃的秀秀都不真实起来。 那些钱,他并不知道这对这房间里有些人来不算什么,却是他大半年的工资,他弟弟一年的学费生活费。同样应该也是秀秀大半年的工资。她是怎么输出去的? 他在这边全然的惊讶。而秀秀的同事赶快又告诉他,欧大哥跟她们只是玩玩,他输了罚钱,而她们输了从来都不用真罚钱,只是得喝酒,输得多喝得多,喝完这排酒就算。 “我帮她喝。”大河说。 那个被称做欧大哥的人看了看他,“你谁啊?” “我是她老乡。”大河说。与周遭格格不入地站在那里,他笔直地像座高耸入云的山。 那欧大哥是个文化人,只是爱玩,知道分寸,也不霸道,见大河是个乡下土包子,摆摆手乐道,“你喝吧,喝了快把她弄走,她吵死了。” 大河端了杯子老老实实一口下去,当即被呛住。 那是烈酒。不知道兑了些什么,反正他是没喝过也搞不清楚成分,但是一口下去,烧乎乎地一直到喉咙眼。 难怪秀秀两杯醉成这样,可能之前还喝了不少。 周围人都笑起来,乐见这高大威猛的土包子被呛得满脸通红。然而笑着笑着就没了声,被大河一杯下去果断另一杯再再另一杯的架势给惊着了。 大河一口气灌完了六杯,从脸到耳朵到脖子都是血红的,整个人赤红赤红地看着他们。 连那个见多识广的欧大哥都被吓到,皱起眉头看怪胎一样看大河——他原本只是说来玩玩,今晚秀秀心情不好,非缠着他赌,输多了,才要罚这么多酒,他想着给她喝个三两杯就够了,别闹得不好看。谁料到来个土包子,他想着逗着土包子喝个三两杯也够了,谁特么知道这家伙一口气灌完了! 大河没说话,上去一手拎起秀秀,架到肩上就走。 出门被夜风吹了他才知道晕乎。不能开车,他扶着摇晃挣扎的秀秀第一次上了辆的士,去就近的招待所。 “放……开!我还要喝!”秀秀挥舞着被酒水染得湿漉漉的手臂往外挣,要去推车门。 大河连忙拉回她,把车门锁了。两人在后车座上一阵拉扯摇晃,他也更加晕沉起来。 那酒后劲太大,他架着秀秀进了招待所,掏身份证的时候就开始眼花。挣扎着把东倒西歪的秀秀弄到房里去,往床上一扔,他转身到厕所里洗脸,想清醒清醒。 正低头往脸上扑水的时候被秀秀从后面抱住,小姑娘这几个月来手臂上多长了些肉,软软绵绵的环着他的腰,“大河……大河……” 她委屈地哭了起来,“大河……我好怕……”十分无助又惊恐的。好似终于找到了依靠。 大河只能又把她往回送,小姑娘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手脚(和谐)交缠地被他半扶半抱着送回床上。他刚起身摇晃着要走,突然被她当面一扑,脚下踩滑了拖鞋,两个人惊天动地地砸在了地板上。 脑袋正好磕在床脚,剧痛与昏眩中,他最后的意识是秀秀妆容花乱的脸朝着他俯下来。 第二日早上大河被工友的电话吵醒,捂着脑袋坐起来,他发现自己身上一丝(和谐)不挂,而秀秀裹着被子背对着他坐在窗前,弓着背小声的哭。 春节前夕,秀秀跟他说,她怀孕了。 大河请了两周的长假,与秀秀一起背着行李,挤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坐巴士,走山路,千辛万苦地踏着星夜回了村。第一件事,是偷偷跟双方家长通报秀秀即将大肚子,并且需要在大肚子凸显出来之前结婚。 秀秀她妈倒没说什么,大河他三舅关起门把大河给揍了一顿,十几年来第一顿——妈拉个巴子的瓜娃子!那个难道以后不是你婆娘?!你等结完婚再乱来不行啊?! 大河闷着头挨揍,挨完了以后依旧一声不吭,只回了自己屋,在弟妹的围观下默默地从行李里掏出一个小包裹,出门上山。 山路不黑,仍是他熟悉的那些曲折与坎坷,但他走得跌跌撞撞。或许是三舅那扫帚有几下打在了他小腿的缘故。 他跌撞着走到了山神庙前,直接走向那块大石头。他抱着那个装了糖的包裹,恍惚着都忘记了摆在路过的祭坛上,直接一矮身,滚落在石头上,揣着那糖果蜷起来睡着。 他那样累,睡得那样沉。连山神出现在他身边,坐在他身边,轻轻把他的头托起搁在自己腿上,都没有察觉。 大山的神灵用宽大的袍子覆住他的身体,弯下腰好奇地撩起他怀里包裹的一角,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只看到了一些塑料包装。 山神偏着头,袍子在大河胸口温柔地滑过,他摸上他睡梦中紧皱着的、粗硬的眉眼,轻轻地抚平。 “瓜娃子,”神仙轻声唤道,“这是怎么了?” 第二天早晨大河是被兔子的动静吵醒的。他睁开眼睛只见一只全身乌黑、只有屁股上有团白的大兔子,欢腾地跳过祭坛,蹿上低矮山神庙顶,不一会儿又跳下去,然后听见喀拉喀拉的声音。 大河起身走过去,那兔子机警地迅速逃出老远。而大河弯腰下去,简直哭笑不得。 他那竹盒子被啃了老大一个洞。原来罪魁祸首是兔子。 他拿出盒子看看里面,奇怪的是,洞已经足够兔子把脑袋伸进去,里面的东西却是半点没少,连那辆小竹车都还是去年那破破烂烂的样子。 他将竹盒子的破洞修好,摆回庙里,再用石块密密实实地砌在了外面。 然后他走到祭坛那里,将揣了一夜的包裹拿出来,里头的糖果与零食一路排开——是他临走前认真挑选,且问过店员,是那间超市里最贵最好的糖。 他蹲在山神庙前,静静地看着那尊神像许久。 八年了,他已经不再奢望大山的神灵会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虽然他仍旧坚信,对方就在这里,用那对泥塑的眼睛,就这样看着他。 他凑近身去,双手颤抖地,捧住了山神像小巧的脑袋,他跪伏着弯下腰,将他庞大的上半身蜷进庙内。姿态扭曲地贴着山神的耳朵,他低声道,“山神,我要结婚了。” 他静默了一会儿,“……你会为我高兴么?” “小时候,你问我,喜欢不喜欢秀秀,觉着她好看不。” “我……” 他闭上眼,再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微微颤抖着,更紧地抱住了他的神灵。 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老久之后,大山的神灵才出现在了祭坛旁边。 黑色的大兔子飞蹿过来,叼起其中一个半个掌心大的小塑料罐子就跑。 山神一拂手,罐子便飞了起来,它悬空吊着挣扎刨动仍能触地的双腿,地上的落叶哗哗作响。 最后它识趣地吐了罐子逃跑,并且丝毫不受打击地、活蹦乱跳地又蹿去山神庙里拱那堆围住竹盒子的石头。 山神仍旧看着山路的方向,神色平静而淡漠。掰开小小的罐口,他伸进修长的手指,摸出一粒指尖大小、黑漆漆的东西。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糖,有着那样漂亮华丽的包装。内里却是冰冷的,泥一样的黑色。 他垂着头将它塞进嘴里。 他为他高兴。 那个曾经被他抱在怀里、捧在手心里的小瓜娃子,天真的,单纯的,善良的,孤独的。终究会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用愈发宽大坚实的脊梁去承担起一个家庭的重量,而后历经岁月沉淀,垂垂老矣,终归尘土。 一如他的祖祖辈辈,用他们短暂的一生,匆匆地路过一位大山深处的神灵无穷无尽的岁月。 这上苍的道理,他一直都明白。 他为他高兴。 苦涩的甜渐渐地溢满了唇舌。 …… 这个年夜饭吃得比往年还要热闹不少,村支书喜过了头,多喝了二两白酒,红着脸在坝子里寻了高处,摇晃着站上去抖着小胡子喊道,“大家,乡亲们!注意了!” “我要宣布,我们村,三个喜讯!”他伸长脖子吼道。 他老婆看他站不稳,上来要扶他。被他推开了。 “第一!今年又是个大丰收!在外头打工的小伙子们,也都回来了!咱们欢欢喜喜过大年!” 一群村人开始吆喝。 “第二!我们村的陈大河,赖娟秀!这个……郎才女貌!这个……器宇不凡!后天就要喜结良缘!我……我代表村里,预祝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任他醉醺醺地乱吊书袋,一村人都没听懂,只知道这两小伙子小姑娘要结婚了,继续开始吼着嗓子恭喜恭喜,娃儿们凑热闹地跟着尖叫,欢喜一团。 大河被他三舅灌了两杯酒,脸上带着红,在一桌人起哄声中看了一眼桌对面的秀秀。秀秀满脸通红地回看他,瞧起来也像是个娇羞模样。 “第三!县里的文件下来了!全县人民动员起来,充分发挥地理优势,发展旅游业!年后,就有大部队来我们村,这个……勘测地形!把咱们这儿美丽宜人的山山水水,都利用起来!大家共同努力,全民致富!这个……” 全村人不等他罗嗦完,继续扯起嗓门闹腾起来。听都听球不懂!反正晓得要发财了! 大河在那一片吵闹喧嚣中,默默地低下头,啃了口馒头。 他没能睡成一个安稳的觉,两家人连着几夜聚在一起匆忙筹备婚礼的事情。双方都没什么积蓄,新房是秀秀家的祖屋,大河这边来的亲戚不多,秀秀那边倒是七大姑八大姨济济一堂,结婚那天一大清早地唧唧歪歪站了一院子。村口的坝子里支起架子噼里啪啦放鞭炮,临村请了个司仪,对着那一片喜庆的红,扯开嗓子开始吆喝,“传一袋,郎才女貌;传二袋,鸳鸯合好;传三袋,三星高照……” 一天混乱的忙下来,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又被闹洞房的小伙子们灌得颠三倒四,恍惚间连回忆起这一天婚礼的流程都回忆不起来。新房里摆了红蜡烛,铺了鸳鸯被,秀秀顶着红盖头坐在床边,是埋着头静静等待的姿势。 大河关上门,将小伙子和小娃儿们的吵闹都隔在外头,昏头昏脑地摇晃了一下,他吹熄了桌上的蜡烛。 第二天早上他醒的时候,秀秀已经起了,去给大河他三舅三舅妈奉早茶。大河披了件防寒服站在窗边。远处连绵不绝的山脉都是枯败了的黑,只有头上顶着一团白,像是岁月沧桑染白的发。 长假过后,大河继续回外省上班,秀秀留在村里养身体,每天捧着越来越大的肚子缩在床上看电视,偶尔在她妈的催促下懒洋洋起身,于院子里转悠,只待娃儿出世。大河每一月都从外省汇款回来,一部分汇给秀秀,是补养身体与贴补家用的钱,一部分汇给他省城读书的弟弟做生活费。两笔款子榨干了大河本就不多的工资。如此坚持了几月,发现终究不是个办法,他改行去开出租车。 车是公司的,与他合开的是位老师傅,师傅开白天,他开晚上。每天夜里见多了从灯红酒绿里摇摇摆摆脱身出来的男男女女,他开始迟钝而笨拙地、一点一点地了解了秀秀那一年的生活。透过出租车雨迹斑驳的窗,他远远地观看着这座繁忙仓促的城市里的万紫千红,他路过秀秀喜爱的那些光鲜与美丽,也路过被她忽视的那些污秽与腐败。 他载过恩爱地搂抱,在后车座上急切地接吻的未成年少年少女;载过亲人重病,急着搭飞机回家乡,一路痛哭流涕的大学生;载过一脸疲惫,刚刚回家洗漱更衣,现在要赶回公司通宵加班的年轻白领;载过气势汹汹,要他追上前面那个狐狸精的抓奸妇人;载过因为无钱继续治病、只能回乡下等死的中年妇人与她面色呆滞的丈夫;载过拎着名牌包包、在后座一边脱了高跟鞋揉脚趾一边给干爹娇滴滴地打电话的年轻女子;载过一对苍老的夫妇,在后座互相牵着手,低低地说着琐碎的话题,老婆婆要他开慢些,因为她先生有心脏病。 他偶尔会将车停在路边,去摘一些路边废弃工地上杂生的芦苇、和其他说不出名的野草叶子。他用它们编螳螂、蝴蝶、雀儿、小兔子、小狗,编花花草草,编一座小小的庙,编这座城市里有的、却被大多数人忽略的东西。 他将那座小小的巴掌大的庙,用胶水黏在车里。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开过无人的街道,在路边停下,视线擦过那座小庙,望向钢筋水泥之后斑驳的天空,就像望穿山山水水的距离,他还在一片竹林环绕下的小庙旁。他的身后是一袭翠绿的袍子,冰冷的双臂温柔而缓慢地,从后面环住他的胸口。 13、13 快到中秋的时候,大河大清早接到秀秀她妈的电话,说秀秀前一晚早产。幸好村里正开发旅游业,停了辆工地的卡车,工人们帮手连夜把秀秀送到县城医院,生了个闺女,母女平安。现在娃儿正在温房里养着,前期后期的费用一大笔,急需再汇一笔款子。 大河急忙找合车的老师傅借了些钱,加上自己前半月赚的,匆匆给汇了过去。从银行出来,他又接到家里来的电话,这次是秀秀在说话,虚弱地与他说了几句,报了平安,便挂了。 一周之后他那小闺女才从温房里出来,能够自电话里向她没见过面的老汉发出中气十足的哭声。大河把车停在路边,开着手机免提,一边听一边呆呆憨憨地笑,连有客人敲窗户都没注意。 后来秀秀从家里给他寄了一张母女的照片,小闺女生得皱皱巴巴,乐呆呆地咧开嘴,露出红红的小舌头。秀秀仍在发福,圆润而通红的脸,头发有些乱,抱着女儿笑得也很幸福。 大河把照片贴在车里,来往的乘客都能看到,一有人问他,他就憨憨地笑,“我女儿!” 他更加努力地工作,转着弯四处去载客。深夜里疲惫的时候,他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扭头便能看见那竹编的小庙,和他闺女皱巴巴的笑。幸福与满足填满他宽厚的胸膛,他在胳膊上蹭了蹭脸,又憨憨地笑起来。 年前他早早地去通宵排队买好票,背着大包小包回村。改革开放三十年,宁静的小山村终于赶上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几乎没能认出来——村口的小马路换了宽敞的大马路,路两边零星修起几栋二层的小楼。进了村,坝子还是那个坝子,那些四合院倒是被翻修了不少,村外的小溪边栽了一排整齐的杨柳。花色斑驳的石板路竟然一路修上了山。 他背着包站在村头,看着这陌生的一切,看着那排蜿蜒到远处的石板路,莫名地有些心慌。但是未曾能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几个村民便上来把他围住了。 “哟!是大河!”“大河回来老!” 他们簇拥着他往他家——秀秀家的祖屋——那里去,秀秀抱着一团红棉袄似的东西正坐在门口椅子上与几个姐妹聊天,听见人声,抬起头来。 然后她笑起来,有些羞涩的,没说话。 周围人都开始起哄,“喝哟!小俩口这么久没见了,还害臊!”“大河你还不去抱娃儿!” 大河笑得更憨,连忙跑了几步,双手有些抖地把那团红棉袄接过去了。一看正中塞了个粉嫩嫩的娃儿,有些瘦小,但那眉眼都跟她妈一样秀气,是个美人胚子。小闺女冷不丁见到一黑大个突然出现在面前,眨巴眨巴眼睛,大河以为她要哭,结果她呀呀地笑起来,小腿在棉袄里头蹬了几下。 大河就只剩下傻笑了。 一院子闲杂人等被秀秀她妈往外赶,别碍着人家小俩口摆龙门阵。 周遭安静了,秀秀低声说,“回来了啊。” “嗯,”大河笑,牛头不对马嘴地答,“她像你。” 秀秀抿了嘴唇笑,然后又道,“跟你讲过了,秋天生的,小名叫秋秋。还没上户口,就这会儿等着你回来,一起取个大名。” 大河憨憨地笑,“好,我……我想想。” 一家人吃了个团圆饭。娃儿休息得早,在床边的小摇篮里睡得口水巴拉。大河在卧室床上把给娘俩带的礼物一字摊开,有一些补品,一套小衣小鞋,还有几个草叶编的小风车、按一按会弹跳的小青蛙。 他与秀秀又聊了几句,从大背包里收拾了一个小包,秀秀眼见着那边角上露出的包糖的塑料口袋,道了一句,“娃儿夜里要醒,隔一会儿就要喂奶,换尿布。最近还有点低烧。” 大河便没有出门上山。等秀秀睡了,他披着件防寒服,守在女儿摇篮边看着,傻呆呆地乐了一晚上,不时隔着小棉被,轻轻去摸女儿的小手小脚。 大半夜的时候他发觉小女儿的脸蛋通通红,呼吸急促,好像有些不太对劲。摸了摸脸蛋额头,滚滚烫。他急忙摇醒了秀秀。小俩口连夜找村支书家借了摩托车,送去县里医院。 打了一夜的点滴,烧退下去了。又留院观察了一晚,到第三天才回到村里。如此折腾了两天,秀秀心力交瘁,先回屋去睡觉。而秀秀的妈叫上大河,说要与他聊聊。 秀秀她妈的意思,是要大河出面,去解决一个双方闹了许久的矛盾。这次村里发展旅游业,临近山边的几户人家,都涉及到拆迁的问题,而大河家的祖屋,虽然房子倒了,但毕竟那块地还在。当年大河爷爷走的时候,秀秀她老汉——也就是当年的村支书——替大河留了个心眼,叫上大河的三舅,当着全村的面做了保证,三舅一家只是代为抚养大河,祖屋仍旧是大河本人的,待到成年后就归大河处置。现在大河他三舅妈占着那块地,硬说大河是她养大的,地是她的,拆迁款也是自己的。按秀秀她妈的意思,大河既然长大成人了,那地和拆迁款都该是大河的,跟秀秀结了婚,就是秀秀的。秀秀她妈就让大河去找他三舅妈,把那笔款子要回来。 大河听得头晕。最后好不容易在秀秀她妈锲而不舍地解释下理清思路,他反倒过来劝秀秀她妈,“三舅和三舅妈养大我,房子他们要,就给他们。” 秀秀她妈骂了他瓜娃子,再继续给他阐述要回来就能修新房,秀秀跟女儿也好有个宽敞的地方住的道理。而大河又接着跟她说自己年轻力壮,能干活,一两年时间就能回来自己修新房。 这下秀秀她妈气得跳起脚来,“有钱你不要!那不是你的钱啊?!你给你弟娃儿交了两年学费,还没完啊?!他们养你花了什么钱?小时候饭都不给你吃!你还是吃我们家的饭长大的!你个瓜娃子!你想过穷日子,你不要让我女儿孙女跟你一起过穷日子!” 大河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实在没办法,在她的催促下,当天下午就回了三舅家,一回家,看到他三舅风湿发作,正躺在床上锤膝盖,话就说不出口。 他三舅妈不在家,妹妹只知道凑上来找他要礼物,还是他弟弟心思活络,拉他出去,问他,“哥,是不是房子的事情?” 他还没说话,他弟弟便说,“哥,你也看到了,家里条件不好。我还有两年才毕业,下学期又要交学费。妹儿的工资也不高。老汉他风湿病加上关节炎,去趟医院就要好多钱……家里真的急需用钱。你就当借给我们,等我以后工作了就还你……” 大河揉巴揉巴他弟弟的脑袋,拍拍他的肩又进了屋。关心了三舅几句,将这次回来带给他们一家的东西搁在床头。他便走了。 他没回家,那个家是秀秀的家,他一年只在里头住个几天时间,完全没个家的感觉。他沿着新修的石板路上了山,半山的小庙才是他的庇佑与归宿。 太阳还没落山,他揣着一包糖果零食上去,结果给半路遇到的一个工人惊了一惊。 他是没料到能在山路上碰到其他人,而工人是被突然冒出来的大个子给吓着了。 “山神庙?”他说,“正拆呢!” 大河给吓出一身冷汗,没头没脑地跑上半山,果然见到三两个工人正在那里砌砖,水泥堆了一地,哪里还有祭坛的影子、小庙的影子,连那块大石头都被几个水泥桶搁满了。 大河脑门一热,冲上去便推了正在往山神庙原址上刨坑的工人一个趔趄,“你们干什么!” “哎哎哎!干什么啊!”那几个人都激动起来,只当他来捣乱的傻大个,“你谁啊!别动手动脚啊!这里施工哪!” 大河拦在那坑前,声音都沙哑颤抖起来,满脸涨红,“这里的庙呢?!你们把庙刨了!” “刨了这不修新庙嘛!”那几个人莫名其妙,“你激动什么?不就一个破庙。” “原来的庙呢?!原来的山神像呢?!”大河几乎是咆哮道。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激动和愤怒过。 结果那几人手一指,“那石像没扔,领导说要保持原貌,等庙修好了就放回去!” 大河扑过去一翻,小小的山神像被一张蓬布盖住,泥塑的脑袋缺了个口,那块红布已经不见踪影了,整座石像上都是水泥灰迹。 他心疼地把石像抱在怀里,用冬衣厚重的袖子去蹭上面的泥痕。而工人们在后面窃窃私语,总觉得他神经不正常。又看他个子高大,担心他真要发起疯来伤了人。 终于有个胆大的,看他小心翼翼地擦那山神像,觉得应该是个虔诚的信徒,于是劝他,“哎,你放着吧,我们还原样放回庙里,不会弄坏!你隔个几天来看,这里就是个新庙了!” “庙里还有个竹盒子呢?!”大河却又问他。 几人互相看看,“什么盒子?庙里就这个像,还有堆石头!” “石头里面还藏了个盒子!”大河急道。 那几人道,“没有!真没有!东西都在这边了,你看吧!你看哪有盒子!” 大河四下里仔细地翻找了一番,果然是没见竹盒子,心里一阵惶惶然,他茫然而无助地,抱着山神像,蹲在一旁看着工人们翻修新庙。新庙,本来是件好事。只是他总觉得这个地方变得越来越陌生,好像连山神,也将不是原来那个山神了。 不,山神就是山神,永远不会变。他跟自己说,闭上眼睛抱着山神像,他心疼地抚摸着神像冰凉的脸。 他回去跟秀秀的妈表达了自己不会要回那块地的意愿。秀秀的妈大发雷霆,然而对着这人高马大的女婿,除了动嘴皮子好像也无计可施。她又自认是个斯文人,不愿意学大河的三舅妈去村口坝子上打滚哭闹。于是只能成天地不给大河好脸色看。 秀秀——私心来讲当然也是非常想要那笔拆迁款——并不能够对辛勤一年赚钱养家的大河给出坏脸色,只是闷闷地不说话。小俩口一年未见,瞧起来不仅没有小别胜新欢,反而有些生疏,生疏得连以前青梅竹马的友谊都没有了似的。在家便是两人分头地照顾娃儿、做家务,除了女儿的姓名问题和健康问题,好似没有旁的话题可聊。 大河每日抽空便去半山看看,庙小修得快,不几天功夫就见一座红砖红瓦别致精巧的小矮庙修了起来,两边修了一圈刷漆的木头栅栏,山下的石板路穿过庙前的空地,一直延伸到山的深处。而庙前除了新修的祭坛台子,还树起了一块石碑。 大河只读了小学,认不全上头的字,而那些工人因为这几日与他混得熟了,便将上面的内容讲给他听[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说是领导说了,要发展旅游业,要每个名胜古迹,都要有故事,都要有迹可循,于是让人去县志里查。查来查去,原来这座古旧的山神庙,还真有个典故。 说距今五百多年以前,山下村里住了个秀才,叫于晗,考了几次举人都没考上,索性在村里开了个私塾,当起了教书先生。有一年山洪,泥石冲下来淹了半个村子,这秀才本来住在村那头,因为挑灯夜读,早早地发现了征兆,跑来山脚下敲钟提醒村人,村人大都安全了,他自己却和两个跑得慢的娃儿被埋在了一间小草棚下头。三天后村人终于将他们挖出来,却只听见两个娃儿虚弱的哭声,秀才用石片割了身上的肉喂娃儿,自己活生生地饿死了。村人感激他,便在半山给他修了这座庙,时常来祭奠缅怀他,从此之后,山里风调雨顺,再没有过天灾,后人便认为这是他死后成了神灵,仍然如生前一般保护着大山与山的子孙,于是奉他为山神,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地供奉拜祭他…… 那工人说着说着,突然见那高大黑壮的汉子淌了一脸泪,顿时给吓了一跳,只觉得这小子脑袋坏得不行。摆摆手准备丢下他不管,却被大河拉住,非要他指给看山神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大河认认真真地把那两个字记下来了,拿回去给村支书看。村支书一抖小胡子,“晗者,天欲明也。就是天要亮的意思!” 大河与村支书合计了许久,认认真真地拿纸笔抄了一遍,拿回去跟秀秀看说,“女儿叫这个,陈秋晗。” 大河想抱着小秋晗上山去给山神看看,然而秀秀早有警觉,一直盯着女儿不放。大河老实巴交,毫无办法,只能临走的那天夜里,自己一人上了山。工人们都走了,剩着几堆水泥和砖头。他坐在新修的庙前,用手电筒照着那张秀秀与女儿的合照,跟山神说,“这是我女儿。” “她叫秋晗。”他搔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她……很乖,很喜欢笑,很好。”他竭力地搜刮着脑子里的形容词。 然后他低下头认认真真地看着庙里那尊山神像,从怀里扯出一块干净整洁的新红布,他虔诚地将它重新盖在山神的脸上。 接着他弯下腰去,蜷起身,像以往那样姿势扭曲地抱住了山神像,有些微微颤抖地,他低声地说,“山神,竹盒子你收起来了,是不是?” 就像九年以前那场小小的泥石流之下消失的竹螳螂、竹蛐蛐。 “……是不是?” “你还在,你一直看着我,是不是?” 大山里一片沉睡的寂寂,这冬夜里的风竟然也能这样温暖,吹拂在他脸上时,温柔得就像翠绿的袍子如水般滑过脸庞。 14、14 怕被第二天来施工的工人发现,他在庙旁的大石头下挖了个坑,将这次带回来的糖埋了进去。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会儿山神庙,他转身踏着夜路下山——他女儿可能会半夜惊醒,他得去守着她。 接下来的一年,一开始过得风平浪静。三舅家得了那笔拆迁款,弟弟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有了着落,没有再找大河贴补。大河于是渐渐地攒下些钱来,按照秀秀她妈与秀秀的计划,筹备着要给家里修新房。 县里的旅游业发展起来了,从镇上到临近的几个村,组成了一个景点圈。虽然才刚开发,每天也有好几班大巴车隆隆地开进村子,下来些扛着大炮的田园风景爱好者,在山溪边拍拍小鱼儿,然后去登山。 村后的大山修了条小路,一路从山脚下蔓延到山顶的小天池,一路上奇石怪树,很是景色珍奇秀丽。刚开发的景点没有导游,游人们路过山神庙,便自发地停下来,去读那石碑上的字。 “喔唷!这是个很灵的神仙,能保佑我们登山途中一路平安!”他们说,然后摆上随身携带的一些祭品,譬如水果,譬如饼干,再烧上几支香。 香是山脚下的村民们卖的,同时卖的还有各类当地小吃,炸小鱼干,臭豆腐。秀秀找她大伯走了个后门,在山脚下的景点售票处做售票员,小秋晗坐在她腿上,咧开没牙的小嘴冲游人们笑,尖着嗓子依依呀呀。 眼见着这一年要顺顺畅畅地到头,入冬的一天,大河突然接了秀秀一个电话。做妈妈的人在电话那头哭得不成样子,说是小秋晗老是低烧咳嗽,她索性带去县里医院做了个彻底的检查,查出来娃儿是先天性心脏病,情况还挺特殊,县里不敢动手术,让带去省城的医院。 大河带上当年的积蓄,请了个假匆匆忙忙往家赶。到医院之后才得知他女儿先又发了肺炎,一岁半的娃儿可怜巴巴地躺在病床上,额头上打着点滴,连哭声都很虚弱。 医生叫了大河去办公室,大意是娃儿的心脏病需要动手术,但是年龄过小且营养不良,现在动手术风险太大。建议再等个半年一年再手术。但是平时要小心提防各种并发症,例如这次的肺炎。 医院里住了半月,一家人疲惫又焦虑地回了村。想到手术接下来的各种费用,小俩口便满心愁苦。商量之下,决定秀秀也继续出来打工,她做按摩师的收入,有时候还高过大河。娃儿则留给秀秀的妈照顾,等他们赚够了钱,再将娃儿带来外省的医院做手术。 大河在村里多留了几天,说服了秀秀,同意他在人多的时候抱着女儿上山去拜拜山神——反正山里有十年不见狼了,再况且每日那么多游客上上下下,也没见着危险。 大河抱着小秋晗和一包糖,趁着大白天,跟着一队戴小黄帽的游客上了山。 上去一看,山神的祭坛简直要摆不下东西,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饼干、牛肉条、果冻、巧克力,反正就是游客随手能搁下的东西,山神庙边还多了个垃圾桶,以便环卫工人经常将腐烂的祭品扔掉。 大河动手扔了一个干瘪的苹果,腾出块地方,把那包糖摆上去了,其中就有一盒龙须糖,是他在县城里买的。 他拆开龙须糖的包装,用手指抓起一块去逗他女儿。刚刚恢复健康的小秋晗挥着肉肉的小手,发出唔呀呀的叫声。 他撕了点须须给女儿,小家伙就用两只肉爪子攥住,巴巴地往嘴里舔,好似没舔出什么味儿来,好奇地眨巴眨巴眼睛,看看大河,然后又接着舔。 然后她突然咧开嘴呀呀地笑起来,小手攥着湿漉漉的糖须须,伸向大河身后的方向,像是要递给什么人。 大河呆了一下,迟疑而颤抖地,他缓缓扭头看向身后,那是看似无尽的大山深处,远处几个游客说笑着走在石板路上,他身后空荡,什么都没有。 然而小丫头仍旧巴巴地冲那个方向举着糖须须,呀呀地笑,黑亮的小眼睛眨巴眨巴。 大河抱紧了她,像是骤然被抽干了全身的空气,耳朵一阵嗡鸣,他激动地喘着气,对着那大山深处跪了下来。 “你保佑她,你保佑她。”他将女儿放在身侧,弓起脊梁匍匐下去,像是扑住了那虚无缥缈的一缕袍角。 而她女儿摇晃不稳地倚坐在他旁边,仍是呀呀地叫,小手松开,高举的糖须须便随着风飘远了。 秀秀到了外省才知道,当年她那间按摩桑拿城,现在生意已经不那么好了。她是会找路子的人,辗转找到当年的姐妹同事,又介绍她进了另一家新开的桑拿城。 她仍是住在桑拿城提供的员工宿舍里,夫妻二人隔着小半个城市,分居而住。一两周才能见上一面,一如当年。平时各自埋头工作,连联系都很少。有一日大河与秀秀出来,见她穿了一件明显价格不菲的新裙子,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跟她说,“这裙子很贵吧?” 秀秀先是没说话,他又问了一遍,她才烦躁地道了一句,“姐妹送的,没花钱!” 大河的本意倒不是不让她花钱,只是现在不同往日,所有的钱都攒下来要给娃儿动手术。然而秀秀咬定没有浪费钱,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且说那一年年末的时候,秀秀她妈打电话来,说小秋晗的状况实在不好。小俩口就着已经攒到的款子,又跟秀秀家的亲戚借了一些,让秀秀她妈带着娃儿来外省,将手术给做了。 手术没出大问题,但小秋晗身体虚弱,恢复状况并不太好,还发了几场低烧,幸而都是虚惊一场,如此一夜复一夜地留院观察,那钱便如流水一般淌了出去。 秀秀她妈陪住在医院里,小俩口每天下班后就往医院里跑,半夜再分头跑回去,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担惊受怕。高额的手术费,医药费,三个大人的伙食与娃儿的营养品,都摊在两个小年轻身上。钱不够,小俩口又开始打电话四处借钱,秀秀有心将大河三舅那里那笔拆迁款拿回来,然而三舅妈接了她电话,信誓旦旦地赌咒说钱已经花完了,家里用来修了房,剩下是三舅养病与她儿子读书的钱,半点都拿不出来。 好心没好报,憨脑壳的慷慨解囊没换来一丁点雪中送炭,秀秀心情烦躁,时不时要找着茬儿与大河吵架。而大河几十年如一日的沉闷木讷,任她戳来指去,不发一言。 一家人连春节都在医院里度过,病床前吃了顿饺子,哄睡了虚弱干瘦的娃儿,秀秀她妈继续睡在隔壁病床上,小俩口便一起出门,实在太累,就近找了间最便宜的日租房,进去一阵腐烂的臭味。床只那一张,大河冲了澡出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坐在床边,突然就被秀秀从后面抱住了。 先洗过澡的她散发着廉价沐浴乳的味道,十分无助地在大河背上蹭了蹭脸,她双手环着大河的腰,低声道,“怎么办……借不到钱……医生说如果情况不好,还要再动一次手术……大河,我好怕……”她低低地说着,手臂慢慢地往下移。 大河在她碰到危险区域前有些尴尬地掰开她的手,向前走了一步坐在破皮的沙发上。而她呆呆地跪坐在那里,看着他。 “早点睡吧……”大河低头说,弯腰要在沙发上睡下。 突然一个发黄的枕头被甩到他脚下。 “我晓得你不想碰我!我晓得你嫌我脏!”秀秀突然发起狂来,她抠抓着床单歇斯底里地尖叫,“我生的娃儿也是残废!你嫌弃我们娘俩拖累你!你宁肯把钱给那狼心狗肺的一家子都不留给我女儿治病!” 大河被她那样子惊了一惊,急忙解释道,“我……我没有看不起你,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也没有嫌过秋秋,她不是残废!她只是身体不好!我什么都愿意给她,我什么都愿意给你。我只是,只是……我真的对你没有这种意思……” “你对谁有意思?!你对谁有意思?!”秀秀哭叫起来,“陈大河!你狗日的混账!我喜欢你的时候,你看不上我!我嫁给你了,你看不起我!两年了,我就是个摆设!你是不是不行?!你是不是不行!陈大河!你就是没种!我当初就不该嫁给你这个瓜脑壳的穷光蛋!我就该去找他,我就该去找他……呜呜……呜呜呜……” 她呜咽着,突然抬起头怨毒地看着大河,嘶声尖叫道,“你以为秋秋真是你娃儿?你这个没种的废物!你以为……” “够了!”大河打断她。 他突然站起来,高大的身影遮挡了台灯昏暗的光,声音低沉,那是她在他身上从未见过的怒气,“你……你去找哪个都好,你要怎样是你的事。” 他压抑了又压抑,终究只是沉声道,“但是秋秋是我的娃儿。我会医好她。” 然后他看也没看秀秀,转身开门就走。 剩下秀秀跪坐在床上,呆了一会儿,突然又发起抖来。 他早就知道,果然他早就知道。 她当年一出省便沉沦迷醉在前所未见的花花世界里,顿时觉得大千世界百万森林,大河这棵沉闷而笨拙的粗脖子树并没有什么新奇,对他秉持了十几年的好感几乎要化为乌有。她与一个常来店里按摩的客人暧昧不清,对方成熟稳重,幽默而见识广博,轻而易举就令她深陷情网不得脱身,连有了娃儿都舍不得打掉,但对方另有家室,并不会给她身份,她不想背上未婚先孕的名声,回村里遭人耻笑,只能将主意打在大河身上。 小秋晗其实不是早产儿。喝醉的那一晚大河没有碰过她。两年多以来的每一晚,都没有碰过她。 他早就知道,却还是娶了她。他娶了她,却从来不碰她。 她觉得被恩赐的侮辱,满天神佛都在嘲笑她的自私与幼稚,都在看不起她。都在觉得大河有多高尚伟大,而她多么渺小自私。 明明不是那样,她不要这种虚假的恩赐。如果他能早点接受她的好感,如果他能在结婚之后真的与她在一起……她本可以不用被旁的男人吸引,她本可以不用遭受这多年的冷落! 她不肯承认自己的虚荣与虚伪。只是呜咽着蜷曲起身体,她觉得难受与无可依靠,只能躲进被子里放声大哭。 大河回了医院,准备在走廊的硬塑料椅子上凑合一晚。将高大的身体蜷起铺在窄小的长椅上,他抱着双臂,看着走廊那头的白色墙壁发呆。 他的世界简单分明,即便生活塞与他许许多多的复杂,他也只会用简单分明的方法处理它们。他接纳一切的苦难与辛劳,随遇而安,从不抱怨,从不奢求,从不希冀旁人的给予。秀秀骗他,他知道,因为那是她的需要,他知道她的彷徨和无助,他愿意帮她,他不怪她骗他。但他的确对她没有感觉,他连和她拥抱都觉得尴尬,他不知道他们之间还能做什么。而小秋晗——那就是他的女儿,从他听到她第一声哭声起,从他见到照片上皱巴巴的笑容,那就是他的女儿。他疼她,爱护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还有谁可以是她的老汉。他愁的不是她的生世,而是如何赚钱继续替她治病。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分明一点都睡不着。然而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娃儿的老汉——他的女儿正在一墙之隔的病房里受苦,他得一大早起来,去拿她的报告,然后开车挣钱,为她赚医药费——就立马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沉寂到无尽的黑暗里去。 他希望梦里有一尊小巧低矮的古庙,有一双冰冷却温柔的手抚摸他的头颅,安抚他的痛苦与悲哀。即使这十年来,他从不曾梦到过。 风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吹来,打着旋儿吹过他的发梢,再从走廊的另一头出去。吹过迢迢千里的河流山川,落在半山小巧精致的山神庙顶。 懒洋洋坐在庙顶上的神仙打了个哈欠,将两只指头上夹着的一根香烟凑近嘴边,学着白日里的游客,装模作样地吸了一口。 然后马上被呛得咔咔直咳,连背都弓了起来。 狼狈地直腰坐起,拍掉身上的烟灰,他看向怀里蜷着一只黑毛大兔子——这畜生放着温暖的洞不去睡,非跳到他这里凑热闹——觉得自己分明从那两只褐色眼睛里看到了鄙夷。 山神狠狠揉巴它的长耳朵,理直气壮地,“怎么?我不会,学一学还不行么!” 他弹弹手指让那根烟化了灰烬随风散了,又招了招手,祭坛上一只苹果顿时化在他手里,咬了一口,一边继续揉巴着兔子耳朵一边叹息道,“小畜生,你饿不饿?” 吃饱了兔儿草的大兔子摆摆耳朵,懒得理他。 “我还真有点饿,”山神自顾自地揉着它软软的毛说,“今年没糖吃。” 他神色平静而淡漠,那是个数百年孤独岁月所沉淀出的寂寥姿态,他轻声说,“不知道明年有不……”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扯扯兔子耳朵,想起那个分龙须糖给他吃、跟她老汉一样傻呆呆的小宝宝,满眼都是温和的笑意。不知道那小闺女儿,长成什么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跟乃们说了大河不渣。。。。 下一章喜相逢搞基了。。。 15、15 一大早大河接了个电话,他三舅在那边咳了几声,问他,娃儿的手术怎样? 大河讲述了一下状况,他三舅又关心了几句,叹着气跟他说,“瓜娃子!” “修个球的房子!你舅妈说的话,都是放屁!你冒听,也冒管!”他三舅说,“她就是个瓜婆娘,老子跟她几十年,都习惯老!老子能干啥子?两个娃儿的妈,老子能一刀儿把她剁老?” 他三舅又数落了婆娘几句,叹着气跟他说,大意是他小时候也没从家里得到过什么好处,这么些年在外打工,贴济了家里不少,家里已经够对不起他了。他三舅这大半年犯病卧床,一直就没怎么出门,前几天才得知婆娘占了人家的地和拆迁款,火冒三丈——他当年当着老村支书和村人的面信誓旦旦,不占侄儿的便宜,不图他家的地和房,现在婆娘这样,不给他脸上糊牛粪么? 他三舅将那笔款子退了一大部分给大河,剩下一些数目,是家里给他三舅看病已经花掉的——他三舅说,现在的确拿不出钱,等他弟弟以后工作了,一定还他。 大河收到那笔款子,加上东拼西凑,终于给女儿做了第二次手术。这次手术很成功,恢复得也不错。秀秀她妈成天乐得合不拢嘴,逗着日益活泼起来的小孙女儿叫外婆——小丫头因为常年病着,连学说话也比旁的娃儿慢些。大河接连几月劳心劳力,累出一嘴火泡,满脸枯黄,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对着女儿憨憨傻笑,拿他粗粗的手指去戳女儿的小肉脸。那天正逗着好玩,突然小丫头含着指头口水滴答地,“把……把!” 大河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秀秀比他早几天得了句“麻麻”,此时站在大河旁边,头发凌乱,一脸倦容,然而跟大河一样,满眼都是幸福的笑意。天下父母心,在娃儿呀呀学语的这一刹那,都没有什么区别。 她自从那日跟大河发过疯之后,再未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每日小俩口在医院见面,仍是以往那样交流甚少,各自闷头做事,一切如常,并且谁都没提过那一晚发生的事情。但是她时常的精神恍惚,无事的时候,就偏着头看着墙角,旁人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不久之后医生宣告小秋晗可以出院,一家人欢天喜地,秀秀和大河各自请了假,陪小秋晗与秀秀她妈回乡下。 火车开回了省城,一家四口背着行李在公交站台等去县城的巴士,秀秀她妈抱着娃儿,小俩口一边一个,牵着小秋晗的小手往上提,教她虫虫飞,虫虫飞。突然就听见尖锐的车轮摩擦声与近旁行人的尖叫。 “哧——嚓——!” 大河最后的记忆是车身碾倒站牌的嘎吱声,他看见了女儿的脸,咧着嘴望着自己被举高的小手,那样欢喜的笑,完全不知道周遭发生着什么。 而后他陡然浑身剧痛,凌空飞了出去! …… 那一年的夏天热得闷人,山里顿时成了清凉的好去处,来游玩和在山脚下农家乐里常住的游客络绎不绝,为了营造出山花烂漫的美好气氛,村支书——现在已经是大晗山景区负责人了——特意让人在山神庙周围种了许多芍药,大朵的鲜花成片地怒放,鲜艳的红色倒是与山神像头顶上那张添了金丝边的红布相映成趣。 红布是景区负责人找人订做的,还去县城里另一座香火旺盛的和尚庙里找师父开了光——也不知道和尚给神仙开哪门子光。山神的脑袋也请工匠师傅来补了回去,头和身体的材料不一致,是瓷白色的脑袋,丰面阔鼻,长长耳朵和宽厚的下唇——工匠师傅不清楚典故,这是照的释迦摩尼的面像。 山神就在那烂漫山花中怡然自得地倚坐庙顶,等着四方游客朝拜。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游人一般是在他这一站稍做停留,烧个香,休息一阵,接着朝山顶攀登。女人们忙着哄娃儿喝水吃水果,男人们三两聚集,抽一根烟,聊一聊家事国事。有的忘记了在山下买香,便顺道多插两根烟在香坛里,算是敬了神仙。外边大部分山林景区禁烟,然而这里地方小且偏僻,没什么环保意识,也没人管,游人们便乐得轻松。 山神也乐得轻松,两根指头夹着烟,他学着别人皱着眉头抽上一口,再画了圈吐出来。看着完美的烟圈袅袅上升,他对于自己迅猛的学习能力十分骄傲自满。 还该再来一坛好酒,他躺倒在庙旁的大石头上,伸长懒腰,很没神仙样子地滚来滚去,好多年没喝酒了,大河的爷爷还知道逢年过节敬一杯米酒呢,大河那瓜脑壳的瓜娃子。 这一天太阳将要落山,游人稀稀拉拉地从山上下来,因为赶着下山,并未在他这里多做停留。他仰躺在石头上玩弄一只枯黄草叶编的螳螂,捏着它的大刀挥来挥去,突然听见稀稀拉拉的脚步声。 他别过头去,是大河一瘸一拐地走近小庙。 山神仍是那淡漠的神情,然而往日里深邃而深沉的眸子只是定定地不动,像是蒙了层纱——他微微呆住了,因为几乎要认不出大河来。他看着大河一摇一晃地走近自己的神像,扑通一声跪下来,弓起脊梁紧抱着“他”,将脸贴在“他”瓷白的脸边,然后肩膀剧烈的颤抖,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良久之后,大河站起来,神色空白而呆滞,他弓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到大石头旁,矮身翻了上去,手脚穿过山神的身体,蜷缩起来,再没一点动静。 大山的神灵过了许久,才能够抬手去轻轻触碰他枯黄而干瘦的脸。大河紧紧地闭着眼,粗黑的眉毛纠结地皱起,那是无法言喻的剧烈伤痛。这具原本高大健硕的身体几乎不成人形。 大河脸贴着冰凉的石头面,几乎是刹那间就坠入了睡眠。他在外面睡不着,睡不着,从他车祸后醒来的那一刻起,再也睡不着。 那辆疯狂失控的大巴士以高速迎面撞来,撞飞了站在它正前方的一家四口,他站在侧边一些,飞出去仅断了两根肋骨,然而撞到后头的石墩上,折了一条腿。而小秋晗,秀秀,秀秀的妈,以及当时在站台上的另外三人,都被活生生地撞飞,碾倒,再活活碾死。那辆巴士撞了人,撞倒了车站站牌,又后退,转弯,向前冲,再撞一次!然后后退,冲向奔逃的人群,再撞第三次!第四次!一直到撞死七人,撞伤十几人,撞到路边一棵大树,司机头冲到方向盘上,自己也被撞得头破血流晕死过去,才终于消停下来。 事后事故调查拖了好几月,最终得出的结论,是那司机是个精神病患,追究不了责任,也赔不了钱。朝廷出面抚恤补贴了死者一万元,重伤者一千元,轻伤不补贴,仓促了事。但是受害者的家属们听到传闻,说那司机固然有精神病倾向,但真正的诱因是:他的单位要搞调配工作,因为没跟领导搞好关系,遭到恶整,一时想不通,跑出来报复社会。于是有那受害者不服赔偿,非要肇事者与他的单位付出代价,四下告状,法院不受理,朝廷不搭理,媒体也不报道。一年后,朝廷头头来省城看察指导工作,省城上下高度重视,派人监视围堵了所有受害者的住所与工作场所,严密防范个别不良分子煽动人民群众情绪,干扰社会安定和谐繁荣发展。 这些,都是大河不知道的后话。于他而言,就算要回了再多的赔偿,千刀万剐了肇事者,那些离开的,都再也回不来。他的亲人鲜活的笑脸,都成了血,三条人命,血染的钱,交在他手里,叫做抚恤款。他在医院里成日地呆滞,对来关照看望他的三舅和秀秀的大伯,不发一言。他睡不着,再也无法睡着,一天一天,就这么消瘦下去。 他不知道老天还会给他什么,一个人的一生,还要经历什么。 他不知道活着还为什么,然后他恍惚中记得了这里,这里,他唯一可以安眠的地方。微风吹着竹林,带来草叶的清香,有鸟在林中清脆地吟唱,他可以回到他无忧无虑的童年,除了饥饿,没有任何的悲伤。就好像这纷纷扰扰繁繁复复的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在梦里,见到他编给山神的那只枯黄草叶的竹螳螂,睁着小石籽做的大黑眼睛,神气活现地高举着大刀。 然后他见到螳螂背后如水般轻薄顺滑的袍子,大山的神灵坐在他身边,叹息着,倾身将他揽进怀里。 那样温暖而久违的怀抱。十年了。就像是在昨天。 山神摸着他凹陷的眼角,面上满是疼色,“瓜娃子,”他温和地叹息说,“瓜娃子,”然后将他的脸按进自己冰冷的胸口。 大河在他怀里颤抖着,高大的身躯陡然间倒塌!他缩成那样无助而惶然的一小团,颤抖着抱住山神的腰,泪水从他干瘪的眼眶里滑出来,在那场血染的灾难之后,他第一次哭了出来,他嘶哑地放声大哭! “哇——呜啊啊——啊——啊——死了——她们都没了——都没了——都没了——呜啊啊啊——呜——呜啊——” 他哭得沙哑而声碎,刺耳难听,那样尖锐的痛苦。山神紧紧地抱着他,听着无尽痛楚的哭喊声从自己的胸口传来,他难以抑制的剧痛隔着薄薄的袍子,震荡着神灵死去了数百年的心脏。山神低下头将脸贴在大河的发顶,叹息着,觉得自己都要落下泪来。 “瓜娃子,”大山的神灵说着,声音轻微地颤抖,他是那样的为他疼痛,“瓜娃子,别哭了,她们想你替她们活着,她们想你好好地活着……” 他轻轻地捧起大河哭得泪眼模糊的脸,冰凉的指尖摩挲着他的泪痕。 “别哭了,别哭了……”他说,他俯下头轻吻他的额头,声音轻柔而颤抖,像是从远方传来,又像是在耳边,“回来吧……不要再离开,不要再去到痛苦里去……你是山的娃儿,这里才是你的家……回来,回来我身边……” 大河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没入了山侧,山间小路上亮起了路灯,而负责打扫卫生的清洁员——是村子里的邹大妈——使劲地摇晃他的胳膊,“哎!这不是大河嘛!起来!起来!别在这里睡,要感冒!” 他昏沉而茫然地坐起,呆了一下,才意识到去抹擦脸上的泪水,然而脸颊干涩,哪里摸得出半点哭泣的痕迹。 他茫然四顾,芍药花在路灯的阴影里开成黑乎乎的一片,哪里见得山神的影子。 “大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身体好些没得?”邹大妈天天在村子里东家长西家短,一早知道大河家的事故,此刻便有意关心关心他。谁料这小伙子呆呆傻傻,也不知道是不是听不懂她说什么,光是四下张望,然后一脸呆滞惶然地摇晃着坐起,一瘸一拐地自顾自走下山去。 邹大妈看着他干瘦的背影叹口气,这娃儿从小就造孽,死了妈,死了老汉,死了爷,眼看着生活好起来了,娶了婆娘有了娃儿,一眨眼全家又死光了,也不知是不是真像村民们传得那样,是天生的背时娃儿扫把星。 “造孽哟!”她叹息着重新挥起扫把,扫走大石头旁边、游人丢下的一个饮料纸盒。 大河安葬了妻儿与岳母,辞了工作,回了村。他用政府给的那笔抚恤款还清了先前女儿手术欠下的债务,剩余的都给了他三舅治病。他弟弟即将毕业,还未找到实习,成天焦头烂额。 村支书替他写了个申请,经领导——也就是村支书自己——批准之后,大河在山神庙旁边摆起一个小摊,除了卖饮料,也卖竹编的各种小玩意儿。惯常卖的是蛐蛐、螳螂与蝴蝶,其他的小动物要贵一些。有些游人在山下长住几天,还可以在他那里按自己的要求订做,两三天之内可以拿到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或者一辆小车,或者精致小巧的袖珍山神庙。 他仍住在秀秀家的祖屋里,占了一间小小的客房睡觉,其他的东西分毫不动,就好像他只是暂时借住,不是这家的主人。 他每天早上煮两个红苕两个鸡蛋,早早地来到山神庙前,摆好摊子,坐在大石头上,摆一个红苕一个鸡蛋在身旁,然后就低头默默地吃自己那份。吃完了,就盘着腿坐在石头上开始编竹子。编到第三只蛐蛐的时候,第一批游人差不多就爬上山了。 中午他吃早上来之前蒸好的馒头下肉干,有时候也炒一两个小菜带来,照例是要分山神一份的。 下午等游人都走了,他便收好摊子,去大石头上睡上一会儿。那块石头像有着奇特的魔力,他只有在那里才能安眠。微风轻轻吹拂他的发角,而他在梦中睁开眼,就能看见翠绿袍子的神灵坐在他身边,黝黑的长发垂下来搭在他脸颊上,微微笑着看他。 他第一次在梦境里痛哭流涕的时候,并未看清,乃至第二次梦见山神,大大地吃了一惊——山神半张脸仍是旧时那般清俊,另外半张脸,却满是烧焦后的痕迹,焦黑的皮肤上腐肉横生,原本眉角的位置甚至隐约可见隆起的白骨,看着都不似人脸,只有那只眼睛,仍是温和深邃的黑。 “怕么?”山神笑着问他。 他竭力摇着头,然后泪水就从他眼里淌出来,他捧着山神的脸,撩起对方遮掩的长发,再细细地看上一遍,二十六岁的汉子,再次哭得泣不成声。 “是那个时候遭雷劈的?”他哽咽着问,怕对方疼一样轻轻地摸着山神凹凸不平的脸侧。 山神笑着没说话,光是两臂环着他的肩,揉他的发。 十年了,纵然他是一根筋的瓜脑壳傻大蛋,有些道理也该想明白了,他哭着继续道,“……是你救的我,你[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不该救我是不是?你遭了老天罚了?你是不是不可以见我,还会遭罚是不是?” 山神也没反驳,也没说什么,光是揉着他脑袋,温和地唤他,“瓜娃子。” 他哽咽着没再说话,泪眼模糊地凑上前去,他突然轻轻地,顺着自己的指尖吻上山神凹陷的脸颊。 山神呆了一呆,清冷淡漠的神色陡然松动,他徒然地将手贴在大河的肩头,想推开,却完全使不上力气。他忍不住,他舍不得。 幸而大河只是稚嫩地用唇角碰触他的脸颊,而后轻轻地上移,吻他突起的眉骨,吻他黝黑的眼,看着像情难自禁——他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山神轻颤了一下,最终只是沉默地闭了眼。 轻柔而温热的吻在他面上蔓延。 16、16 大河在大石头上睡的时间总是不长,他的腿一遇阴冷就会酸痛难耐,往往睡不了太久、或者晚风吹得太厉害,就会被痛醒。断过的肋骨也会隐隐作痛。 这时候天色多半暗了,下山的路灯也亮了。他收拾一番,打扫祭坛,将腐烂的过期的祭品清理掉,擦一擦山神像,扫扫掉落在庙顶的叶子,便沿着石板路下山。 晚饭在三舅家吃,有时候是三舅妈做饭,大多数时候是他做。两个弟妹一个在县城,一个在省城。三舅妈毕竟也上了年纪,三舅又常腰腿酸痛,他便每日都跑来帮忙。做做饭,做做家务,帮手一些农活。 之后他就回家,将一个自己用棉布缝的护膝套在瘸拐的那条腿上防寒,一边看电视一边编一些明天要卖的竹玩意儿。他爱听大合唱,也爱看唱戏,总之就是幼时从收音机里能听到的那些东西。不爱新闻,不爱各类的电视剧与电影,不关心大山之外的一切。十几年山外的生活并没有改变他,他仍是那个简单而古朴的山娃子,简单纯粹的一天,再复简单纯粹的一天。空气的纯粹,水的甜美,活着的快乐与痛苦,他用他全部的身体与精神去感受,没有将时间分给其他任何于他而言无谓的追求。 山神在他每一天的大石头上的梦里出现,起初还正儿八经地温和笑笑,揉他脑袋,安抚他的伤痛。时间久了,这没谱的神仙见他渐渐从悲痛里走出来、开始恢复正常——于是开始一如既往地懒懒洋洋、没形没象了。 “明天记得给我烧包烟,”刚吃了一只塑封在塑料袋里的卤鸡腿,他一边学白日里的游人翘着二郎腿,一边剔着牙说。修长的两腿翘在袍子里,倚在石头上一副大爷模样。 “啊……抽烟对身体不好。”大河竭力劝说他。他经常见三舅妈劝上了年纪的三舅别再抽了。他自己就没碰过那东西,一是呛口,二是浪费钱。 “嗨!”山神倏忽一下飘过来,拉扯他最近胖了一些的脸蛋,“瓜娃子。我是神仙,还能身体不好?” 然后作恶狠狠威逼利诱状认真地嘱咐,“要那个叫‘云韵’的牌子,旁的牌子味儿太重,我抽不惯。” 听听,还会挑牌子呢。 大河简直哭笑不得,然而惯常地对他的要求毫无抵抗,点点头说,“好。”然后又说,“三舅地里的西瓜该熟了,我今晚去看看。” “要半个就是了,多了吃不完。”山神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十分好心,还替他节约粮食。 大河憨憨地笑,“好。” “哎呀!大河!你怎么又在这里睡起来了!”隔着层薄雾,隐约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我要醒了,”大河习以为常地憨憨笑着说。 山神没所谓地摆摆手,一副你快去吧明天见的样子。 谁料大河突然凑上来,揽着他的肩,笑着往他受伤的那张脸上亲了一下,厚实的嘴唇暖暖的。轻轻地啵了一声。 “明天见。” 山神愣在那里,等这虚幻的梦境消散了,他还愣愣地站在瑟瑟轻鸣的竹林中。直到看见大河背着摊架往山下一瘸一拐走着的背影,才陡然打了个颤,抬手摸上自己半边脸颊。接着又好像察觉到热度似的,遭了烫一般把手拿开。 他面上仍是那淡漠的神色,看着大河已经消失的背影,突然叹了一声,“……瓜娃子。” 然后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地,有些寂寥又甜蜜地,弯了嘴角。 大晗山的知名度渐渐地打出去了。虽然不算什么名山大川,但是景色秀丽别致,仍是吸引了四方游人。最初只是些周遭城市的闲云野鹤,到后来,连北边东边都有游人专程飞过来休闲度假。 那一年从初夏就开始热起来。大河回山里住了一年多,终于有了一些精气神,有时大半个白天都去地里帮三舅农活,到下午才上山摆摊。他枯瘦的身体一点一点恢复强壮,皮肤晒黑了些,却是更加健康的黑亮。要说他像只黑豹,偏偏又瘸了条腿,且成日不吭声地低头编竹子,倒不如说像头黑皮的大水牛,闷头闷脑又悠闲自得。 游人稀少的时候,他会水牛一样摇头晃脑地,哼上几句刚学的曲子。调子是完全不着边,但是中气十足,连着唱上好几句都不用歇。 这天正在屏着气啊啊呀呀,突然一个小脑袋从摊前冒了出来,吓得他一噎,差点呛住。 那是个戴着大花朵发卡的短发小女娃儿,不过三四岁大——秋秋若是还在,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了——学着他摇头晃脑了几下,一口山外话,眨巴眼睛催他,“叔叔,唱呀。” 大河唱不出来了,光是看着她憨憨地笑,手足无措了一会儿,他闷头从摊子上拿了只作样品的竹编小兔子,给那小女娃儿。 小女娃儿垫着脚伸长肉肉的小手臂来接,两只手才能捧住,然后像抱娃娃一样抱在胸口。 这时候她妈妈——正在跟另外几个游人慢腾腾地从山下爬上来——远远地教育了一句,“甜甜!不要乱拿别人的东西!” “叔叔给我的!”小女娃儿很委屈地尖着声道。 她妈妈走过来,有些不好意思,问大河那兔子多少钱,大河笑着摆摆头,“送她的,不要钱。” “还不谢谢叔叔。”她妈妈继续教育女儿说。 “谢谢叔叔!”小女娃儿很响亮地说。 她妈妈见大河憨厚质朴,毫无恶意,便十分友好地对他笑笑,并且谢谢他的礼物。然后带着女儿走开几步,先去读了山神的故事给女儿听,又拜了拜庙,一行人便在附近的长木椅上坐着休息。 不一会儿小女娃儿又啪嗒啪嗒跑过来了,圆圆的脸蛋从摊子下面冒出来,“叔叔!” 大河又拿了只竹蛐蛐给她。蛐蛐小,小女娃儿伸手来接,肉肉的小爪子覆在大河宽大厚实的掌心。高大如山的男人哆嗦了一下,眼眶突然泛起热来。 “甜甜——”她妈妈远远地眼睛瞟见了,觉得女儿又去要东西,忍不住怪责地喊道。 “谢谢叔叔!”小女娃儿马上脆生生地嚷道,然后跟妈妈辩白说,“我谢谢叔叔啦!” 她妈妈没辙了,扭过头去继续与朋友聊天。大河被逗得呵呵地笑起来,觉得她活泼可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小女娃儿不怕生地从摊子下头钻过来,跳出来攀在大河身边,垫着脚去摸摊子上其他小玩意儿。大河要再塞只蝴蝶给她,她连忙摇着头说,“不要啦,叔叔。太多啦,装不下啦。” 她靠在大河摊子上把自己那只竹蛐蛐与其他蛐蛐摆在一起,玩了一会儿,嘴里嘟嘟哝哝唱着不知名的儿歌。然后突然仰头问大河,“叔叔呀,我问你个问题呀。” “嗯。”大河说。 她指着山神庙说,“那个庙里边有神仙呀,真的有呀?” 大河抬头看向那尊小庙,眼神柔和而温暖,“有。你信他,就有。” 小女娃儿眨巴眨巴眼睛,看看他又回头看看那座小庙,突然就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呀。” 大河顺着她望着的方向看去,庙旁的大石头上,悠悠扬扬飘下来一片竹叶,十分柔和地,盘旋着落在光滑的石面上。 大河蓦地想起二十多年前,也是那样一个阳光温暖的下午,他仰着脸问他阿爷,山神真的有啊? 你信他,他就有。阿爷说。 然后他的神灵,真的就出现了。 你信他,他就有。他在这里。一直都在。 大河眼眶温热地笑了起来。跟小女娃儿一起望着那片虚空,他问她,“……神仙好看不?” 小女娃儿可劲地点头,看得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嗯!” 大河笑着,摸了摸她软软的发顶,满眼暖意,“嗯……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最好的。” …… 最好的山神软绵绵地躺在大石头上,有气无力地说,“烟抽完了……” “根叔说‘云韵’卖断货了,后天才去拿货,”大河坐在他身边,低头看着他道。仍是一脸憨憨地笑。 “……你少抽些吧,要成烟鬼了。”他锲而不舍地劝说。 三舅妈就老骂三舅老烟鬼,他认真想了想,还是把老字去掉了。 “我是神仙,鬼什么。”山神不以为然地一摆手,然后手里多了一把紫葡萄,是下午大河用山泉冰浸过的。 大河帮他剥葡萄皮,他就懒洋洋地侧躺在那里等着吃。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来接葡萄,苍白的指尖上水淋淋地染了红的葡萄汁水。吃完最后一颗,他要化出红布来擦手,突然指尖一暖。 是大河拿起他的手,低头在那指尖上吻了一吻,把汁水都啜去了。 然后他就抬头——仿佛自己刚才做了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憨憨地笑着问,“甜不?明天我再带一些来?” “……” 山神过了一会儿,镇定地说,“明天带一包龙须糖。” 月上树梢的时候,大山里又恢复了万籁寂静。只除了山泉边隐约的娃鸣声。 神仙在皎白月光中,独坐在庙顶上发呆,手里捏着一袋麻辣豆腐干——因为太辣,吃了两口就放下了。 他觉着自己被大河的红苕和糖喂得一年比一年娇弱了,依稀记得一两百年前,山民们没有贡品,还曾经用晒干的辣椒贡过他,那时候他能两根指头拈起来一口一个——山神唏嘘不已。 指尖上酥酥麻麻的感觉,又像是辣,又像是下午温暖双唇的触感。 他定定地看着大山深处,浑然不知自己向来淡漠疏朗的长眉已经微微皱了起来。 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觉得,有些道理,竟连他也想不明白。 一只熟睡的雀鸟从他背后的林子里惊飞出来,扰了他的恍惚。他回过头去,这才注意到庙旁的大石头后面隐隐约约的啪啪声。 翠绿的袍子在微风里飘了起来,神灵飘乎乎地出现在大石头上面——然后捏着麻辣豆腐干袋子的手一抖! 那只失踪了好几月的黑毛大兔子,正蹲在那里摁着一只跟他体型相当、花色斑驳的幼年山猫——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小山猫发出微弱的叫声,爪子刨着地面,也不知道是爽得不行还是不爽得不行。 山神抬起一只手扶了额头。那是山猫啊小畜生!长大之后能有十个你那么大,专吃兔子!你就这么摁着人家欺负! 神仙一肚子腹诽还未曾发出,兔子爽够了,从山猫身上跳下来,结果反被山猫摁住——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还是只公山猫。 山神扔了豆腐干,换两手扶额…… 心之所向,欲之所及,这也是大山的道理。 他在这山中数百年,这类似的情形,也见过不少。公的摁住公的,狗摁住鸡,狼摁住穿山甲……一到了那发情的季节,一切随性,乱得无法无天。从最初的不堪入目不忍入耳,到最后淡然自若地对着人家的啪啪啪啪,剥自己的红苕。 纲理伦常,那都是人类给自己的枷锁。 他坐在大石头上继续发他的呆。而山猫过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从大石头旁边跑过去,叼了祭坛上一只苹果,却不吃,含在嘴里摇头晃脑地。又过一会儿,兔子蹿过来蹬了山猫一脚,把苹果抢了,叼回自己洞里去。再过一会儿又蹿出来,咬着山猫后颈皮,硬把山猫也拖回洞里去了。 到盛夏的时候,有一天山道上来了一群外省的女大学生,读的是江南的艺术院校,趁着暑期一群同学好友来大晗山采风,一人揣一套大炮镜头,个个都是未来的摄影师。 小摄影师们在家乡见多了亭台楼阁,雕栏玉砌,对新修的精致小庙并无太大兴趣——但是读了石碑上山神的故事,顿时感慨唏嘘不已,围在庙前拍个不停。 “哎呀,好感人,可以写小说了!”她们说。 “呀,这个蝴蝶好可爱!”其中一个粉圆脸的小姑娘跑到大河摊前,看中一只翠绿的小蝴蝶,“哎这个多少钱,大叔? 话音未落,她边说边抬起头来看向大河,然后瞪大眼睛说,“哎!对不起啊,大哥!” 大河——因为生得黑,常年干活、双手皮肤粗糙,又老低着头,被人错看成中年大叔不止一两次——十分温和地笑笑,摆摆手表示没什么,道,“五元,大的七元。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面不改色地又问,“那这个兔子呢?” 她磨蹭了一会儿,掏钱买了一只蝴蝶,然后雀跃地跑回那一堆好友里去。山神正倚在庙顶上伸懒腰,听见她们一群小姑娘凑成一团小声地叽叽咕咕,“喂呀!那个摆摊儿的小哥好帅呀!仔细看可帅气了,你们看你们看!” 宅在山里几百年的土鳖神仙打了个哈欠,犹未感觉到危机,只小小地疑惑了一下——什么“帅气”?统帅之气?他怎么没看出来。 一群女孩子轮流地偷偷回头去瞄大河,有一个扎马尾地小声说,“我怎么觉着看起来有点憨,傻傻的……” 然后马上被其他女孩子拍下去了,“你懂什么,这叫山林原生态!”“就是,虽然放在外面不算什么,可你看这山里满地歪瓜裂枣的,能长到这个样子已经够帅了!”“你们看这是他编的蝴蝶,漂亮不?还有兔子呢可爱死了!”“哎我想跟他拍照!”“快拍照呀,拍照!发狗扑论坛去!” 山神听着这群小姑娘的话题越来越往他听不懂的方向发展,好似还侮辱了一通他的子孙后代的集体外貌水准,然后——然后她们就唧唧喳喳往大河小摊子前面去了。 大山的神灵睁大眼睛坐起身,眼见着那群小黄鹂一般活泼轻灵的姑娘们,眨眼间将他那老实憨厚的山娃子簇拥得水泄不通,唧唧喳喳。 “大哥,这个螳螂多少钱啊?”“这个太可爱了!你是怎么编出来的?”“你们村的人是不是都会编呀?这是不是你们村的绝活儿呀?”“大哥我想买两只这个兔子,能不能再给我编一只?”“大哥,我买兔子的话能不能跟你拍照呀?” 大河从来没试过被这么多女娃儿围在中间,小竹摊子被挤得歪歪斜斜地,他自己也被挤得歪歪斜斜,往哪边躲都不是,窘得耳朵都红了,一时间脑子跟不上进度,“啊……啊?螳螂五元,兔子二十元一只……啊?拍照?什么拍照?” 他笨拙地未曾想到要自保,耳朵里唧唧喳喳地,也不知道什么状况,一会儿就被簇拥着拍了好几张特写,有他和竹蝴蝶的,有他和竹兔子的,有他和女娃儿们的——“呼——!” 竹林里突然刮了一阵风,正按快门的小姑娘手一抖,愣是给拍花了。 “哎,花了!重来!”她看看效果,摆摆手说。 然而竹林里大风一阵一阵刮起来了,光天化日地突然挪过来一小片乌云。十分娇小玲珑的一小片。 然后就簌簌地下起细雨来。 小姑娘们猝不及防,哗啦啦都被淋了一头一身。然而雨并不大,所以她们只是尖叫着护住相机和镜头往包里塞,然后嘻嘻哈哈笑着打闹。 大河连忙把摊子旁边收着一柄大篷伞给支起来打开,请她们都来伞下躲雨——夏天山里时常会下雨,或者暴晒,他备着这把大篷伞遮摊子。 然而那天色啊,真是愈见愈不好。原本只是小小的细雨,在躲雨的女娃儿们嘻嘻哈哈地开始与大河继续攀谈之后,好似还大了一丁点。 “大哥,你在这里摆摊多久啦?”有女娃儿问。 “一年多。”大河一边答一边看着山神庙的方向,总觉得心里惴惴的。 “那个山神的故事是真的啊?”见他一动不动盯着小庙,她们又问。 “真的,”大河说。 女娃儿们又一阵唏嘘,说那舍身救人的秀才好感人,好可怜。 “不可怜,”大河认真地摇头,山神不是用来可怜的,是用来敬的。 “那我们等会儿下完雨爬山,他会不会保佑我们啊?” 大河点点头,“会,”过了一会儿,他憨憨地笑着补充道,“他很好,不记怪的。” 竹林上空那朵娇小的乌云……默默地挪开了。 细雨一会儿就停,姑娘们收拾收拾继续往山上爬,还跟大河多订了一只兔子,说傍晚下山的时候来拿。 日落西山的时候大河送走了她们,收好竹摊。他蜷到大石头上睡觉。 一片迷蒙中睁开眼,山神拽拽地叼着根烟把他摁在大石头上,两只手左右开弓拉扯他脸皮子,一副流氓样,“我记怪什么,嗯?” 大河憨憨地笑,被扯成一张大饼脸,笑得愈发憨态可掬了,也不反抗,也不反驳,只是伸手环住山神的腰,将他拉下来。 山神宽大的袍子水一般倾泻下来,覆在他身上。乌黑的长发也似山泉般淌下来,滑落到他的耳边。 “烟抽多了不好。”大河笑着,笨手笨脚地轻轻从对方血色稀薄的唇上拿走那根烟。掐掉扔开。 “瓜娃子,”神仙用手肘撑住身体,防止整个身体栽下去落到他怀里,恶狠狠地说,“我问你话呢!记怪什么?” 大河憨憨地笑,特老实地结巴着解释说,“我,我不晓得她们会,会那么……下次我会躲开好远。” “……” 山神静了好一会儿,苍白的面皮上一点一点地泛起微红——然后他一拧眉毛,可劲地扯大河的脸,“小瓜娃子!你去山外学坏了!” 学了一肚子小坏水!还装老实!我什么时候记怪她们跟你太亲近了! “嗯,”大河仍是憨憨地笑,答非所问,好听的话说起来一句连一句,抓心挠肺地,“不去山外了,再也不走了,在这里陪你……” 羞涩和窘迫的红色从他黝黑的脸皮下泛出来,他微仰起上身,手臂拢紧环住山神的肩,轻轻地将对方整个人按进自己怀里,鼻尖贴着鼻尖,他轻微颤抖地低声告白说,“再也不离开你了……” 山神近在咫尺的长睫颤了颤,深邃暗沉的瞳子像含了水,定定地看着大河一会儿,他缓缓地闭了眼。 大河像得了允许似的,略微抬首去吻他被烧灼过的半边脸颊,温热又稍许粗糙的唇角摩挲过凹凸不平的伤痕。他眼眶赤热,环抱着山神的手臂发起抖来,想到对方受伤时的痛楚,整座大山天崩地裂般的震颤,忍不住就又掉了眼泪,一边掉一边珍惜地吻着。 听着他颤抖的哽咽声,山神闭着眼轻轻地叹息,冰凉的手指顺着他的脸颊滑入他的发里,如他幼时般轻轻地摩挲他的脑后。 又能记怪什么呢,神仙叹息着想,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下午召来细雨哄走那些小姑娘时、心里是在想什么……大河跟秀秀,是连娃儿都有了,当时那心里,好像除了难受寂寥,为对方成家立业而感到的欣慰还更多些…… 他当时想,瓜娃子大了,总是要走的,如果离开这座山,是真的好,如果去到那纷繁华丽的外面的世界,是真的圆满幸福,他便愿他永远都不用回来……他愿他有个温慧的妻子,活泼美丽的女儿…… “不是那样的,”大河哽咽着摇头,像是明白他的神灵心里正在想什么,轻吻了一下对方微皱的眉角,他摇着头说,“不是那样,我跟秀秀,什么都没有过,不是那样的……” 他笨拙地擦了一把自己脸上没用的眼泪,微含血丝的眼睛看着上方、因他这句话而微微呆滞的山神,他起身,紧紧地抱着他的神灵翻转过去,换作他在上头。 “可以不?”那个憨厚而质朴的山娃子覆在他身上,忐忑不安地问。 神仙呆了一下,“什么?” “亲这里……”他粗糙的指尖摩挲他冰冷而柔软的唇。 神仙轻轻地叹息,冰凉的手臂收拢着,将他的脑袋按了下来。 “嗯……” 喜欢她么? 什么喜欢? 你啊……看到她欢喜么? 她对你好么?你想对她好么? 觉得她好看么? 我觉得你好看。 ——这不就是喜欢了。 17、17 夏末的时候,来了一个戴眼镜的瘦高青年,穿一身皱巴巴的衬衫,后面跟着个扛着长炮的摄像师。大中午的,就在上山的路上,堵住了刚帮三舅忙完农活,正背着背篼摊子爬山的大河。 “陈大河先生,是吧?”青年积极地要与大河握手。 大河一片茫然,往裤子上擦了两把泥巴,才把那只手结结实实握住了。一路带着两位客人往半山走,他一路茫然地瞧着青年嘴皮子上下开合噼里啪啦一片。 原来月前的那几个小姑娘回去之后,还真把大河与他的竹玩意儿、还有这座故事感人的山神庙一并发狗扑论坛去了。还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竹林小哥。短短三天,质朴端正的大山纯生态竹林小哥与他独特精致的竹编手艺暴红网络,点击量破了几十万。这新闻传到省城与县城管文化宣传的领导们耳朵,觉得正好拿这事儿做个文章,在省电视台和相关的网络论坛上做个一系列风景文化专题,访一仿这竹林小哥,再访一个田园美眉,借势宣传,吸引更多游人来访附近景区,于是派了一位省里的名记——这位先生姓高——与一位摄像师来与大河拍拍照,聊聊天。 大河是个宅在山里的闷葫芦,比山神还宅,每日里来来往往那么多游人过客,也没往他脑子里灌进多少新鲜玩意儿。因此是完全听不懂那青年什么论坛什么宣传。只最后十分精简地理解成了一句——总之是要与他聊聊天,说是要写报纸。 高名记是个经验丰富且敬业的记者。虽然热得大汗淋漓、汗如雨下,仍旧巧舌如簧地与大河攀谈——原本记者是说少听多,然而大河是个人家说十句他才回出一句的闷葫芦,并且似乎不太愿意追忆往事,他只能使出浑身解数,要从这神秘寡言的竹林小哥身上挖出些多的故事,竭力要谱写一位山里穷苦小哥跌宕起伏感人肺腑的一生,以及他与这座小小山神庙、与这座美丽大山的羁绊缘分。 山神鬼魂似的轻飘飘地坐在大河摊子上,撕一袋薯片,看着这位青年“名妓”满腹心思唧唧歪歪地要逗大河说这说那。他知道这“名妓”本身并无恶意,瞧起来还十分同情唏嘘大河的遭遇,并且对他的坚强淡定表示敬佩赞赏,但是一旦涉及到大河的身世过往,也不过是一层一层揭大河伤疤罢了。眼看着大河越来越闷,更在被“名妓”询问妻儿时,霎时红了眼——山神抬手召了阵风。 大风呼啦就把高大的摄像师给吹了个趔趄,肩上摄像机差那丁点就要跌落到地上,幸而被高名记及时回身给帮忙搂住了。三人手忙脚乱一阵收拾,那两个收拾机器,大河忙着摁住摊子上纷飞的竹蝴蝶。 他双手摁住一排蝴蝶与两只兔子,在那骤起的大风里有些茫然又恍然地望向了山神庙的方向。 看什么呢。山神两只指头夹着片薯片在他眼前晃荡,这儿呢,瓜娃子。 “唉,看起来快下雨了,”高名记看看天色,惋惜地回头跟摄像师说,“我们得赶回县城,车还在山下等着。” 这话一说,风立马小了些。 高名记见风力渐弱,该问的也差不多问完了,又与大河客套了几句,他拿出个大相机来要给大河拍几张照片备用。先拍了几张大河与竹摊子的,然后又要求大河与山神庙一块。 大河出离地羞涩了,眼角还留着一些因回忆而泛起的微红,脸也跟着红了起来,老实地依言在矮小的山神庙旁边蹲下,低头看了看庙里红布遮掩的神仙像,他伸手扶住了庙顶。感觉就像结婚照——在报纸的公证下,他们在一起了。 山神就在庙顶上飘着,低头看着大河激动得微微发抖的手,不明白这些人拿着个盒子是做什么用。 时常有些游人一来庙里就拿这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铁盒子对住他咔嚓咔嚓乱响。 月前那群小姑娘也是拿着些黑盒子对住大河,就要跟大河亲亲热热的。 咔嚓一声完了事,大河十分羞涩地上前去,提出了与高名记认识以来的第一个要求,“这个照片可不可以给我一张?” 高名记十分爽快,“可以啊!我回头就发电子邮件给你。” 大河愣了一下,显然没听明白。而高名记也恍然了一下,“啊哟,不好意思,我去洗出来寄给你,寄信给你!” 当天晚上就被山神摁在大石头上,“那盒子做什么用的?什么‘诏篇’?你笑这么坏做什么,小瓜娃子,又学坏了!” 大河自认为笑得仍是十分老实憨厚,不好意思地搓搓自己的脸,他仍是止不住呵呵傻笑。“照片,照我们两个,[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寄回来就给你看。” 他环着山神的腰背跟人家解释“拍照”是个什么东西,然而不一会儿就被山神问晕了——他也不知道相机是怎么样咔嚓一下就画出一模一样的画来,只知道当自己知道相机和相片时,它们就是那样的功能了。 “难道是一种炼丹术?”山神自言自语,又摁住他肩膀摇摇,“那年你给的那幅有你女儿的小画就是‘诏篇’?” “那你有‘香鸡’不?带一个给我琢磨琢磨。”神仙对于未知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大河点点头,但考虑了一下,说,“可能要明年去了,可以不?三舅身体不好,弟弟还没毕业,我想赚的钱先给他们。” “很贵?”山神问。 大河老实点头。比烟贵多了。 “那不要了,”山神没所谓的一摆手,他见游人们一人一个,以为山外头遍地都是呢。 大河搂着他翻过身去,认真地抵着他鼻尖说,“会给你的。” “不要了,”神仙摩挲着他新剃掉后略微扎手的短发,一边被轻轻地吻着,一边含糊地轻声道,“有你就够了……” 大河捧着他的脸,彻底地吻住他。 两人山中不知日月,讲话不知肉麻,情情爱爱你喜欢我我喜欢你的说不出口,这些小腻歪话倒是颇为顺口,搂搂抱抱地你一句我一句蹭来蹭去,腻腻歪歪地也就这么过了一日。 至于高名记一回去就因为公务繁忙,迟迟未能寄出相片,后头索性就忘得一干二净。而大河也终究未能攒够钱买香鸡。这些都是后话了。 且说这不长的前话还有什么,前话还有一个,是关于这个“动一动”的问题。 神仙是个没心没肺的神仙,自从被大河摁住,嘴对嘴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之后,十分干脆地想通了那日他看着黑毛小畜生摁住山猫的时候十分惆怅地去思索的道理。 心之所向欲之所及,那是大山的道理。两心相悦而肌肤相亲,也是这世间的道理。 他们这样,着实没有什么错处。山神想想就释然了。 当然,他虽然想明白了,九霄之上的那群老家伙不一定就明白。人神毕竟殊途,牛郎织女还得踩着鸟见面呢。 不过,当年他遭了天雷,因他一己私心一时犹豫,断了黑狼的寿命,也续了大河的命,惊了地府也惊了天庭,他身为一方之神,擅改命数,徇私枉道,自然引起雷霆大怒。而现在,他在梦境里与大河相见亲热,谁也不碍着,谁也没被打扰——普天之下数不清的山川河流,谁能注意小小一座山里一个小小的神仙与一个平凡的人类的短暂幽会呢。 抱着这个地鼠心态,神仙便更加释然了。 只是释然归释然,待到两心相悦情难自禁的时候,想不明白的道理又出来了。 大河,用山外人的话来说,是个老处男。 山神,用旧时人的话来说,是个不经人事的童子鸡。而且比大河还多老了几百岁。 这两位在一起,无法想明白的东西多了去了。 “可,可以不?”大河手都伸到冰凉的袍子里去了,还要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询问。 山神还剩那半张清俊的脸涨得比他还红,几乎要恼羞成怒了,往大河脑门上不轻不重拍了一巴掌,难道还要他说可以啊你随便摸吧?! 大河老实受了一巴掌,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口头回应,但本能地觉得的确是可以了,顺着巴掌的劲头,他把通红的脸蛋埋进山神脖颈之间。 唇下的触感冰凉,滑得像水,又像丝绸的料子,只有微微的颤抖让人感觉像个活物。那皮肤惨白得近乎透明,像冬日里漫山遍野无瑕的雪,漂亮得几乎不忍看。他无师自通地在山神肩颈上轻轻吮吸,温热又粗糙的掌心就继续往袍子里头探——真心是随便摸了。 只是摸着摸着,神仙就惊叫了一声。 “你……你摸那里……”被温热的掌心突然覆盖住要害,他连声音都颤了。 大河通红着脸抬起头,很是无辜奇怪地问,“你自己没有摸过?” 山神别过头去,宽大的袍子捂住脸,几乎要羞于去回忆,摸……当然是摸过,几百年前还是个书生的时候,虽然没有成过亲,但当然是自己摸过——但是谁会记清楚这些东西,都老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至于做了神仙以后,更是清心寡欲——总不能看了兔子摁山猫都能欲(和谐和谐)火焚身吧! 然后随即他又羞恼起来,甩开袖子仰起头说,“难道你自己经常摸?” 大河羞红着脸,老实且坦然地,“嗯。” 嗯——个铲铲!神仙差点脱口而出。(注:方言,类似于嗯个头,嗯个屁,嗯个鸟) 大河继续老实且坦然地解释那个嗯字,“以前不懂,有时候想着你,就起来了,我就把它按下去,很要难受,睡不着。后头去外省住集体宿舍,有工友在下铺自己……被,被我看见了,就学会了。” 想——想着我!还那么久以前就……你你你……山神脸都要红炸了,抖着手又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几乎要说不出话来——瓜娃子果然出去学了不少坏! 大河很是无辜且委屈地,一边继续摸他一边道,“不是坏……而且你也起来了……” 神仙呻吟了一声别过头去继续袖子捂住脸。 大河一张黑脸红扑扑地继续摸下去,并且用另外一只手锲而不舍地去扒开山神的袖子,把他一会儿又藏进去一会儿又藏进去的脸扒出来亲亲。 于是摸着摸着就衣衫半褪,摸着摸着两具身体就越贴越紧,到后来山神在袍子下头发出低低的呻吟,浑身颤抖着在大河手里泄出来,他战栗不止地喘息,然后半晌没听到动静,有些迟疑地把脸从手臂下头露出来。 然后就被大河野兽一般凶猛地堵住嘴,嗯嗯亲了好一会儿,粗糙而温热的手掌握着他的手往下按,他摸到坚硬而火热的东西,霎时又涨红了脸。 大河也涨红着脸——他们俩像是在玩烧炭比赛,比谁的脸烧得更红更烫——用唇端轻抚着他受伤的半边面颊,喘息着沙哑地说,“摸摸……” 摸个铲铲!神仙想着,涨红着脸僵硬地动着手指,另一只手挽紧大河的脖子。 大河喘息着将脸埋进他的肩窝。 包着山神的手的那只温热的掌心里,还有他刚刚泻出的东西,黏黏地顺着彼此的手淌下来,滴落到大河那根火热上去。 ……会遭雷劈的。当再一次被堵着嘴,闷哼着一起在彼此掌心泄出来的时候,神仙筋疲力尽地看着头顶幻化而出的湛蓝天幕,喘着气,十分绝望地想。 大河只泄了一次,小伙子身强体健,特别有精神,并且激动,难耐地亲着他的脖子——这瓜娃子好像只会亲这一处似的——硬硬的东西在山神跟他一起变得温热的腿根处蹭动着。 然后他就不停地不停地这么蹭着亲着。毫无其他动作。 山神突然想到了对方好小好小的时候,大睁着黑汪汪地眼睛天真无邪地问他,山神,云雨是什么? 就是一只叠在一只上面,动一动。他当时敷衍地说。 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神仙用袍子捂住脸。 受不住大河永无止尽地激动却毫无进展的胡乱蹭动,他摁住大河肩膀把大河推开一丁点,问他,“你晓得然后怎么做?” 大河茫然地看他,老实摇头说,“这样么?” 果断地醒悟到应该顺坡而下适可而止的山神立马教育他,“对头,就是这样就完了,没有了,快穿上衣服回去了。” 学坏了的大河果断地求学好问说,“还要怎么?” 然后这瓜娃子不等他回答,就红着脸低下头去认真自学探索,并且说,“我晓得还要这样动一动,可是好像不是这样动的……” 山神面红耳赤地刚要叫停他那突然变得聪明起来的瓜脑壳——或许那不是聪明,只是男人的本能——就察觉大河编惯了竹叶的灵巧手指顺着他微挺的要害往下摸索,摁住了另一个凹陷的要害。 他惊讶地弹跳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拉扯耷拉在一边的袍子去遮掩自己。 “是这里啊?”大河睁大求学的黑汪汪的眼睛问他。二十好几的大男人。田园犬似的。 山神还想搪塞过去,“不是……” “你不知道啊?”大河茫然道,小时候他觉得山神什么都知道,渐渐地大了也发现神仙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东西,但是这个——他总觉得神仙一定比他懂得多,“你没有看过山里的动物这样?” 大河他自己是看过村里的大狗这样的,虽然没有掰开两条狗看看是捅的哪里,而且那是公狗压母狗,好像应该有些不一样的地方——但是现在摸了半天好像也就这一个地方了。 山神啪地又往他脑门上来一下,恼羞成怒,“我是神仙,为什么要学畜生!” 说出口了又自觉不对,有违神仙的本份——天地万物众生平等,他这样讲话,好似瞧不起畜生似的。 于是就闭嘴不说了,而大河顶着被拍得微红的脑门,大狗一样黏黏地蹭上来,温热而高大的身体覆盖住他,彼此皮肤胶粘的部位像着了火,他问他,“真的是这里啊? 山神继续不说话。大河犹豫了一会儿,有些茫然了,蹭着他脸颊问,“你不高兴?不想么?” 山神惯来地对他的亲昵没有抵抗力——那个他宠着疼着看大的瓜娃子,一哭就会让他腐朽的心脏隐隐作痛的瓜娃子,他的什么请求是他忍心拒绝的呢——十分自暴自弃地别过头去,他继续拉扯着衣袍遮住头脸,愈发觉得身体接触的地方滚烫滚烫地,全身像被天火来回的翻烤,连背后大石头的凉意都感觉不到了。 偏偏那死不开窍的瓜娃子还在外面老实巴交地扒拉他的袍子,想把他滚烫的脸扒出来,“可以不?可以不?” 神仙被他问得烦了,猛地掀开袍子把他脑袋拉下来,狠狠地吻住。 “嗯嗯!唔……”大河挣扎了一下,然后顺从地抱紧他吻回去,只走直线的简单脑子里划出一道清晰的线条——可以。 他一边吻着一边将大手又摸下去,因为毫无经验,所以无师自通——如果村里那两条大狼狗不算老师的话——摁着那个小小的凹陷,然后握住自己完全不需要任何触碰就坚硬如铁的兵器,开疆辟土,一直线地挺进去! “呜……啊啊啊——!”惨叫声利箭一般直刺入耳! “砰!!” 脑袋撞上坚硬的地面,大河昏头昏脑地抬起头,正见自己从大石头上滚落了下来,而周围天色已暗,不远处的路灯下,清洁员邹大妈正惊讶地看着他。 “哎呀!大河!叫你不要在石头上睡了!看摔下来了吧!”她义正言辞地教育道。 大河茫然不知所措,手肘撑着地面要爬起身,然后就愣住了——他下面还硬着,鼓鼓地撑着裤子,十分难受。 幸好是天黑,邹大妈未曾注意,见他还能摇头晃脑,觉得没什么事情,于是叹息着低头只顾扫地去了。 而大河呆在那里,反应迟钝的脑子想了许久,才回忆起来刚才的状况——他被惨叫着的山神一脚踹出了梦境——慌乱地爬起来,也不顾下面涨得有多难受了,他一瘸一拐地四下张望。 竹林里一片静悄悄,只有大妈扫地的哗哗声,自然是没有山神的影子。 叫得那样惨,究竟是怎样了?他慌乱地想。 然而他一直等到半夜,邹大妈都走了,还是什么都没有出现,他躺回大石头上想继续睡,却怎么都睡不着。 夜愈深,腿骨愈疼痛得难忍,他看着大风刮掉庙旁一片竹叶,哗啦啦狠狠地盘旋了几下坠到地上。心里明白,山神这是不想见他。 于是只能背起摊子,十分担忧又委屈地,一瘸一拐地下山去。 而山里万籁俱静,等他身影消失在山路旁,那洞里蛰伏了许久的黑毛小畜生,又拖着它花色斑驳的小姘头出来了。占据了大石头旁的老位置,后腿刨了个浅坑自己踩进去,让山猫蹲在上头翘起屁股,选好位置就啪啪啪啪。 山神一脸惨不忍睹的倦容,叼着根事后烟趴在石头上面,皱着眉头努力钻研它们啪啪啪啪的过程,总觉得没什么特别的,不就是提枪就上、见洞就闯么? 他惆怅地叹出一口烟,盯着趴在下头被欺负得呜呜低叫、拼命扒着泥巴叶子的小山猫,恨恨地想,这瞧起来也没那么痛啊! 18、18黑毛小畜生的番外1 黑毛小畜生,一句话总结来说,是一只比它住的那座山里的神仙还要没心没肺的小畜生。 人类是三岁看老,像它这样的小畜生三天看老。才生下来眼睛都没睁开,就知道刨开兄弟姐妹去抢奶(和谐和谐)头了。人家无非占了一个拼命吃,它偏要把其他兔崽子都拱出老远,肉乎乎的小身体横起来把八个奶(和谐和谐)头都霸占完,才开始心满意足地随便挑一个慢慢啃。 久而久之,它妈也烦它,一脚先把它踹出去,喂饱了兄弟姐妹才允它过去。 饿了一个月的奶期下来,霸道的黑毛小畜生反而比它不霸道的兄弟姐妹们生得要瘦弱娇小。 一个月之后,等它长出一身厚实黑毛,翘着屁股上唯一那团白,背着它妈钻出洞外去,那便天高海阔任它吃了。 黑毛小畜生迅速地吃成了黑毛半大小畜生,并且在与山耗子刺猬黄鼠狼等等小型生物抢食的斗争中愈发磨练地骁勇善战,能踢会咬还善扫前爪——并且一如既往地没心没肺地霸道,睡个觉都要把其他兄弟踹到其他地方去,懒得出去找食的时候就去抢姐妹们的吃食,吃完还顺脚刨人家姑娘一身土。 它们家祖上是从山外来的家养穴兔,溜了几只到山里,这才成了野穴兔,不过惯来保持了种族温和柔顺的优良传统。到它这代才出了它这么个横行霸道的小畜生。它妈不待见它,兄弟姐妹对它又惧又恨。到它生下来的那年冬天——其实它也没生出来几个月——因为天气冷,它妈带着其他兄弟姐妹挪到山下温暖些的地方去了,也不知有意没意,把它给落下了。 半大的黑毛小畜生就这么成了孤零零的半大黑毛小畜生——不过一点也没影响它活蹦乱跳的心情。这畜生没心没肺惯了,只觉得妈走了再没人管着它抢东西吃,那日子是想横着过横着过,想躺着躺着过,别提多安逸。 它一只兔霸占了整个窝,趁黄昏溜了几趟下山去,叼回了一窝稻草取暖,并且还跟住在某块地的田鼠一家大打一场,一腿子蹬歪了田鼠老汉的下巴,抢回了生红苕一只。 窝在洞里懒洋洋地睡了一天,到黄昏的时候啃完了红苕钻出洞去,它发现外头变成了莹白的一片。 藏在厚厚黑毛下的厚脂肪并没有让它感到寒冷,它少见多怪地蹿出去满雪地乱滚,蹦蹦跳跳蹿到了洞附近的小庙前,因为没看到吃的,索性去啃神仙头顶上那块红布。 然后它就被神仙拎起来了。因为这是它幼年以来十分习惯的行为——自从它小时候有次啃掉了神仙的竹小车,就经常被拎来拎去——所以并未曾挣扎,只是没心没肺地去啃神仙的绿袍子。 “瓜兔儿,要过年了,你晓得不?”神仙把它搂在怀里,揉着它的毛,垂下头温和地与它说。它听得懂这大山神灵的话,只是不知道过年是什么玩意儿,于是别开头懒得理他,光是转移目标地去啃神仙的长发。 “哎……”神仙拿它没辙的又把它拎开,“小畜生。” 这神仙是它幼时就认识的,经常被它乱啃得没有办法,手心里捧一颗圆溜溜的东西来逗它。然而它闻着那东西味道十分腻歪,也没什么草木清香,于是向来十分嫌弃。只有天实在冷的厉害的时候,它才愿意假模假样地接受那颗东西的好意,蜷在神仙袍子里躲风躲雪,用爪子和鼻子把那颗小圆糖拱来刨去,当石籽儿玩。 神仙有时候出现有时候不出现,于它而言,也没有什么关系。出现的时候啃着玩一玩,不出现的时候它也就自己玩自己的。到了来年春天的发情期,想搞的时候它满山的溜达去摁母兔子,搞完了甩腿就跑,要多潇洒有多潇洒,而且愣是没有一只母兔子找上门来要它负责。 “没心没肺的小畜生。”神仙骂它。 它没所谓地打个饱嗝——并且觉得天放晴了一会儿又该饿了,一蹬腿从神仙怀里跳出去找东西吃。 如此岁月流逝,它帅气潇洒孑然一身地在山神庙后的洞里住了四年,没心没肺地就长成了一只黑毛大畜生,因为吃得多蹿得多,膘肥体健,远远超过普通同类的身型,远瞧着像只蹲下去的黑毛小狗。并且持续地骁勇善战,连山下村子里的田园犬都被它凌空飞踢踹歪了鼻子,从此没出息地闻见它味道就绕道,任由它进村叼红苕,爱啃几个啃几个。 它洞前头那尊小庙也发生了大变化,先是重修了庙子,还多了一排可供它磨牙的竹栅栏。后来来祭祀的人也越来越多——长期空置的祭坛上终于有东西可以吃了。 白天人多,它守在窝里面不出去,一到晚上就出去祭坛上拣苹果,神仙也不理它。只有一个黑大个儿孝敬的吃食它啃不了,只要一蹿上祭坛,那些吃食就飞开老远,落在突然出现的山神怀里。 黑大个后来还摆了个摊子在山神庙前,上面摆满了可供它磨牙的竹玩意儿,它对此垂涎已久,然而总不得机会,每每趁着黑大个蜷在大石头上睡着了之后偷偷蹿进他的竹箩筐里,还没开始啃,就被不知道从哪里现出来的神仙拎起来扔回洞里去了。 它没所谓,被关在洞里了就闷头睡大觉,第二天起来活蹦乱跳,到了晚上再接再厉地钻箩筐。 这一年又到了初春,天气暖,山下的雪早早地就化了,只有山尖上还留了些。它吃饱了没事干,本能地觉着这遍地春暖花开的,该是发情期了,于是颠着屁股上那团白,屁颠屁颠地满山去寻母兔子。 一窝一窝的母兔子闻风而逃,缩在洞里不肯出来。半山那只死黑毛的恶霸行为已经传遍了整座山的兔子群体——胡乱发情,摁住就搞,东西大还耐力持久,搞个一天一夜死去活来地都还摁住人家姑娘不放,而且最缺德的一点是,这家伙可能造孽太多,被老天爷剥夺了生育后代的能力,都被它捅个半死了,还怎么都怀不上! 黑毛大畜生才不知道其他同族对它的深恶痛绝,照旧没心没肺地满大山追着姑娘跑,坚持爽完就溜的原则。这天早晨追着一只纯洁美丽的小白毛兔姑娘跑了半个山头,眼见着兔姑娘蹿进了近山顶的雪林子里,白茫茫地融为一片了,黑毛心中颇为沮丧,伸长耳朵准备倾听姑娘离去的方向,却听到尖叫声。 它一蹬后腿蹿进雪林子,骁勇善战的黑毛兔爷丝毫不放弃任何大战一场,不对,英雄救美的机会——然后就瞧见一只花色斑驳的成年山猫,耳朵上顶着两撮漂亮的丛毛,身材健硕,正叼着它纯洁美丽的小白毛姑娘,杀气腾腾地站在那里。 隔了那么好几米远,黑毛灵敏的鼻子仍然嗅见腥重的血气,小白毛的白毛上都是血,垂着脑袋一动不动,俨然断了气。 在山林里狡猾狡猾地混了四年,它当然知道对方是等同于狼一样危险的生物,专吃兔子的天敌。正常情况下再骁勇善战的兔爷也打不过一只山猫,反正白毛姑娘也没气了,黑毛十分果断,扭头就逃。 然而长耳朵里听见呼呼地风声,眼睛里花了一花,那只大山猫已经蹿到近前,嘴里还叼着小白毛,闷吼着一个巴掌扇过来。 黑毛当即被扇到就近一棵树上,啪唧摔到雪地里,死尸一般一动不动了。 山猫对于自己的攻击力十分满意,吐开白毛兔的尸体走上前去,刚要俯□去检查猎物,就被突然蹿起的黑毛大畜生一个勇猛的腾空踢踹中了鼻子——嚎叫了一声捂着鼻子滚出几步。 装死的黑毛蹿起来继续没命地逃。 只是终究力量悬殊,没跑出几十米,又是啪唧一声,被山猫再次一掌扇飞,这次一脑袋撞上树,是真的晕死过去。 醒的时候只觉得后腿剧痛。 它挣扎着颤抖了一下,只闻见周遭浓郁的危险气味,还伴随着自己后腿的血腥味,也不知道是被咬断了骨头还是咬下了一大块肉。 它摇晃着站起来,然后迅速地辨清了周围状况——那只大山猫,应该是只母的,叼着晕死过去的它回了这个岩洞,然后咬伤了它的一条后腿,教它的子女们去捕猎它。 山猫的子女——四只半大的小山猫,个头跟黑毛大畜生差不了多少,虎头虎脑地趴在它们妈脚边,用十分单纯的目光望着它。 十分单纯的看食物的目光。 黑毛一蹬剧痛的后腿,十分符合母山猫心愿地,蹿起来就跑。 不跑没办法,留在洞里也是死。 身后呼呼的风声和小山猫的喘息低吼声,黑毛很有技巧地采取迂回跑法,一会儿拐个弯,一会儿蹿个小路,一会儿钻个荆棘丛。 它一只腿上剧痛,蹬在地上时簌簌地掉血,寻常兔子早跑不动了,然而这是只没心没肺的小畜生——对自己也是同样没心没肺,大不了跑断了腿咬掉不要了,总比没命好——跑得格外卖力。坚持了小半个山头的距离,竟然甩掉了其中三只小山猫。 而剩下那只,瞧起来在它兄弟姐妹里个子最小,绒毛扁扁的,瘦骨嶙峋,但身手最矫健,毅力非常,还锲而不舍地跟着它,喉咙里咕咕闷吼,小小年纪,已经能跟它妈一样杀气腾腾了。 黑毛疾跑之下慌不择路,眼瞧着前方一片雪白突然断裂,这才发觉是跑到了悬崖边上。 它停下来转过头对着小山猫,受伤的腿因为疼痛而颤抖,然而恶霸气势依旧凌人,全身的毛都警觉地炸起,发出嘶嘶的威胁声。 小山猫咕咕地闷吼着,爪子轻巧地踏着地面,企图选一个攻击的方位。黑毛身上的血腥味刺激了它,它金色的漂亮眼珠里全是嗜血的杀意。 然后它一蹬腿冲黑毛扑了过去。 黑毛腾地一跃躲闪开来,小山猫一回头,正好被它狠狠一爪子挠了脸,从一只眼睛到鼻子多了三道血痕,小山猫痛叫了一声退了一步。 黑毛瘸着腿跳开,偏着头挑衅地看它,继续发出嘶嘶的叫声,并且一点一点地往后退。 小山猫痛得视野都花了,模模糊糊地看见一片白茫茫里头那团可恶的黑东西,不由分说地一蹬腿又冲了上去。 这次黑毛一侧身,它再次扑了个空,凶猛的势头未能够顿下,脚底下便一空,扑哧滚落到山崖下去了! 故意退到悬崖边的黑毛趴在原地晃了晃长耳朵,没听到任何动静,于是十分得意自满,准备在原地蹦两蹦庆祝一下。然而腿一蹬就想起痛来了,并且意识到自己的腿一路掉血,其他的山猫迟早追来,还是逃命要紧。 埋头舔了舔自己鲜血淋漓的腿后跟,它一瘸一拐地准备寻路离开。突然嗅见空气里骤起的危险气味,还没来得及蹬腿,颈后就一冷! 从山崖边爬回来的小山猫猝不及防地蹿上来,一口咬住了它的后颈! 山猫的两只前爪血淋淋的,有几只指甲都断裂了,是在崖边上死命扒石头扒的。此时爪子配合着牙齿的动作想去摁住黑毛,就有些力不从心。而咬住黑毛的那一口,因为位置没挑对,且这抢得多吃得多的大肥兔子脂肪太厚,也未曾咬中要害。 黑毛瘸拐着四处乱蹿,就地翻滚着想把小山猫从背上甩下来,然而山猫十分地坚定执着,本着咬不死你拖也要拖死你的原则,咬住就不松口。 鲜血因着两只动物纠缠不清的翻滚而在雪地上蔓延,黑乎乎的一团和花乎乎的一团一会儿你在上头一会儿我在上头,几乎要斗成一团黑花交杂的球——而后那球翻滚着就往山崖下滚落去了。 天翻地覆的昏眩与身体砸到坚硬土石上的剧痛中,小山猫率先晕死过去,小尖牙是松开了,两只血淋淋的爪子还扣在黑毛背上不放,而黑毛在混乱中扭头,挣扎着一口反咬住了小山猫的腿上,成功地成为了大山里第一只敢咬山猫的兔子。稀里糊涂地继续与山猫乱成一团,咕噜咕噜一路滚下山崖…… 先醒的是膘肥体健的大黑毛。 它半个身子枕在小山猫身上,一口牙还咬在山猫腿上,松口的时候只觉得痛,门牙几乎都松动了。抖了抖后背挣脱了山猫的裂爪子,它挣扎着往前爬了一小步。 然后就没什么力气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小山猫软绵绵地躺在它腿边,被它拉扯了爪子,痛醒了。呜咽了一声,眼睛上还血糊糊的,只知道循着气味,伸出红扑扑的小舌头去舔黑毛腿上的血喝。不过连咬肉吃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兔一山猫昏天黑地地躺了一整个白天,幸而初春的太阳并不毒辣,山谷里也没有雪,不晒不冷,加上附近动物稀少,也没被秃鹰发现捡去吃了,平安无事地一直躺到深夜。 黑毛勉力抬起头,一点一点地吃着周围刚刚冒出地面的零星嫩草,并且把草根扯出来嚼嚼水,攒了一个白天,总算有了丁点力气,抖擞着被血染得黏糊糊的毛,重新摇晃着站起来。 它腿上的血都被小山猫舔干净了,伤口结了块痂,没再流血。而今它站起来离开,晕沉沉的小山猫就呜咽了一声,舍不得舔了半天却没力气下口的肉。 黑毛忍着痛蹬了它一腿子,把虚弱的小山猫蹬得翻了个跟头,趴在那里头都抬不起来。 黑毛扔下它一瘸一拐地跳开,走没了几步就全身发软,皎白的月光映进它眼睛里,一阵昏眩,突然像着了魔一样,昏沉沉地就软倒下去。 月光越来越耀眼,仿佛有灵气,能识方向似的,渐渐地就聚拢在它软下去的那一块周围。随着夜愈加加深,那轮月也越来越圆。到了满月时分,晕乎乎的黑毛突然察觉身体下头一阵骚动。 它挣扎着扭动起身体,然而还未曾有力气跳开,就被什么东西顶着肚子拱了起来,啪唧摔到一旁。 在它原先趴过的地方,泥土簌簌地破开,耸起了一朵淡紫色的蘑菇样的东西,如鲜花盛开一般越撑越大,到了半个黑毛大的时候,才终于止住生长,静静地立在净白的月光里。 这株植物生得漂亮而清灵,超凡脱俗,带着不可触碰不可亵玩的隐隐仙气。寻常有灵性的动物见了,不是绕道走开,就是趴伏膜拜。而黑毛盯着它呆了半晌,凑上去拱着小红鼻子蹭蹭它,然后张开门牙松动的豁嘴,一口咬下去! 兔奶奶的!一看就是好吃的! 那口感却不如它想象中的那么好,软绵绵肉乎乎的感觉连普通蘑菇都比不上,只隐约带了点甜。不过它饿得实在厉害了,也就不管那么多,埋头就一顿狠啃,啃了数口之后,长长的黑耳朵转了转,鼻子里嗅见讨厌的味道——是那只小山猫摇晃着一点一点蹭过来了。 向来霸食的黑毛拿屁股拱开它,然而小山猫俨然对素食没有任何兴趣,摇摇晃晃低着头又去舔黑毛的后腿,没舔到血,失望地呜咽了一声,接着被黑毛一脚蹬开。 它那一脚没什么力气,小山猫打了个滚,又巴巴地蹭上来。 黑毛又一脚蹬开它。 一直到黑毛把那朵蘑菇的伞面啃了个干净,只余下光秃秃的柄,小山猫都没能成功地靠近它。光从喉咙里发出怨恨的咕咕声,磨着牙想咬它屁股,但是没力气。 黑毛吃得肚子圆滚滚的,觉得浑身恢复了不少力气,转回去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小山猫——趁着有点力气,跳过去又踹了它两脚,踹得小山猫缩在蘑菇柄旁边呜呜地呕血,然后就趾高气昂地一瘸一拐跑掉了。 小山猫痛楚地在地上翻了两圈,断裂的爪子紧紧抠在地上,全身都瑟瑟发抖。这小东西刚生下来没几月,从小就性子呆愣孤僻,不跟兄弟姐妹嬉戏玩耍,也不跟它妈亲昵,虽然不讨妈喜欢,又遭兄弟姐妹排挤,吃东西的时候总要被抢几口,饿得瘦骨嶙峋,但总的来说日子还算过得去,谁能料到第一次自己捕食,就被只食物欺负成这样呢。 它呜呜地呻吟了几声,实在是饿坏了,勉力撑着身体,软软地靠向那根蘑菇柄,小鼻子软软地嗅了嗅,觉得好似有点肉的味道,就软绵绵地张口咬了下去。嚼了几嚼,囫囵下肚,仍是饿得慌,淌着血的小爪子刨了刨,把下头的一团长相怪异的根块也扯出来了,几口吞下。 然后它趴在地上伏了一会儿,好似瞬间也恢复了一些力气,竟然有能力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跟着黑毛跑远的方向去了。 …… 19、黑毛小畜生的番外2 黑毛跑到了就近的一个山洞。吃了那朵怪蘑菇之后,它一会儿兔神附体充满力量,一会儿又手脚发软。索性趁着有力气的时候寻到安全地方躲起来,休息休息再寻路回家。 洞里只有一窝半大的小山耗子,挤在耗子妈铺得暖暖的耗子窝里,毛刚长全,唧唧喳喳的好不热闹。黑毛一进去,后腿一通乱踹,把可怜的小家伙们全赶了出去。有一只小家伙不满意,还被它咬了一口。 然后这占洞为王的土匪兔子窝在温暖的耗子窝里,倒头就睡。 睡了不多会儿,突然浑身寒冷彻骨!忍不住不停地哆嗦起来。 冷得实在难受,它迷蒙地睁开眼睛挣扎了几下,却没力气站起。鼻子里又嗅到讨厌的气息,那只小山猫竟然摇晃着跟进来了。 小山猫慢慢地走到它旁边,它趴着起不来,小山猫也没什么力气,低下头想咬它,却也突然发起抖,像是同样感觉寒冷的样子,啪嗒一下软倒在它身边。 两个家伙冻得迷迷糊糊,晕乎乎地越凑越近,黑毛即使在没有神智的情况下也十分霸道,一抬大腿,半个身子骑在小山猫身上,而山猫将毛茸茸的小脑袋拱到黑毛厚实的肚子下头,被黑毛两爪子一扒拉,密实地搂住,哆哆嗦嗦地挤成一团一起昏睡起来。 睡了不知道多久,黑毛一个激灵醒过来,突然又觉得浑身烫热难耐,像幼时因为好奇而靠近人类的灶台、被火苗狠狠燎过一般。 它四肢挣了挣,一脚把原本紧紧抱在怀里的小山猫蹬了出去。小山猫翻滚到耗子窝外头,栽在[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冰冷的泥巴地上,没有呜咽痛叫,反而还觉得舒服一般使劲用身体去蹭冰冷的地面——它也觉得身体里燥热难耐。 黑毛从温暖的耗子窝里翻出来,学它一样四肢摊平了趴伏在地上。远远看去就像摊在地上的一张兔皮和山猫皮。 燥热不过多久,又开始寒冷彻骨!黑毛这次学出经验,嗅着鼻子朝着小山猫的地方挨过去,咬着小山猫的后颈皮就把它往耗子窝里拖,两只一起颤抖着钻进去,然后又挤成一团互相取暖。 等到再次热起来了,没等黑毛踹脚,那小山猫先扫了黑毛一爪子,一个咕噜就滚回冰凉地上,趴成猫皮一张。 黑毛——下意识地躲开被没扫到——也跟着滚下去了。 如此折腾大半夜,到清晨第一缕阳光扫进洞里的时候,黑毛又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温暖的力量充溢着它的身体,在睁眼的那一瞬,阳光仿佛带入了无数的斑驳灿烂,脑中陡然轰鸣,涌入了无数的灵动与智慧。耳目刹那清明。 像是轻微的针刺陡然入眼,它天生视线模糊的兔眼睛在看到瞬间的亮白之后,陡然清明起来!清明到甚至能看清山洞昏暗的壁角里细微移动的一只小甲虫! 它长长的黑耳朵灵巧的转动,轻颤之间,洞外鸟兽虫鸣的轻语清晰入耳,连数里之外小溪流淌的咕咕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黑毛一动不动地蜷在原地老一会儿,才终于适应了身体的变化。蠕动着鼻子,它侧过头调整视线的死角,看清缩在自己肚皮下面的小山猫。 黑毛抬脚就把这陪它取了半夜暖的小家伙又给踹出去了。 小山猫在地上滚了两滚,被迫醒来,然而摇晃不稳——或许还未适应身体变化——它趴在地上昂起头呆呆地看着黑毛,显然脑子还不太清醒。 黑毛低头检查了自己一番,身上各处的伤口竟然也全部消失了。它并未觉得惊讶,因为惯常的没心没肺,处变不惊。一边觉得自己是只英明神武好运亨通的大兔爷,一边昂首挺胸地要丢下山猫跳出洞去。 然而这时,它突然听清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簌簌碾踏草叶的细小脚步声带着汹涌蔓延的杀意。 它警觉地蹿到洞口,转着耳朵登高远望。 其实不用多望,一只有半个它大的大山耗子从草丛中一蹿而出!直扑向它! 黑毛一矮身避过,在大山耗子落空坠地之时飞起一脚!啪唧就把别人踹到一边去了。 紧接着它转过头,正见近处草丛之中簌簌地钻出一片黑影。 数十只大小山耗子将山洞围得水泄不通,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为首的是只母大耗子,嘴里叼着一只腿上受了伤的小耗子,那小耗子一见到黑毛,就往它妈肚子底下一缩,唧唧惨叫。 这是欺负了人家的儿子,抢了人家的洞,人家携亲唤友地杀回来了。 动物打动物,绝无啰啰嗦嗦你骂我吼的战前宣言,再况且以数十敌一,连攻击方位都不用挑,大浪拍天地淹过去,踩死了事。 于是母耗子尖叫一声,众耗子群而攻之! 黑毛小畜生万分英勇地上前迎战!一脚踹飞了跑最前头的母耗子! 然后它眨眼间蹿进了耗子群里,几蹿几跳咬出了一条道路,万分英勇地——夺路而逃! 开玩笑,这小畜生压根不知道自己昨夜吃的怪蘑菇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也压根料不到自己现在完全有实力力战群鼠。这是位向来审时度势欺软怕硬的兔爷,平时大战小猫小狗的也就算了,跟几十只大耗子斗什么勇? 因而它眨眼间消失不见,而耗子群在混乱撕咬中并未发现猎物已逃,趁着前涌的势头一窝蜂冲进了洞内! 洞里只有那么一只刚被踹到冰凉地面,呆呆傻傻的小山猫,瞪着金黄色的漂亮大眼睛,十分茫然地看着它们潮水一般涌进来,黑暗瞬间淹没了它! 尖锐的惨叫声中,鲜血刹那间绽放,喷薄了山洞两边的石头壁! …… 黑毛小畜生一身轻松,恣意纵情地奔跑跳跃在树林里。 这片深谷里的树林它从未涉足。谷底气候温暖,植被十分茂盛。它放缓脚步,挑着捡着一路吃过去,没多久就吃得肚子圆滚,懒洋洋地踱起步来。 途中路过了无数危险,蛇、狼、大型的禽鸟,但它凭着异常灵敏的耳目与清明机灵的头脑躲避开来,走了一天下来,只小战了一场——打败了一只短尾巴大松鼠,抢走人家一颗大松果,因为懒得费力气咬,所以光嗅了嗅,又扔掉了。 然而一直到日落时分,它都未能跑出这片森林。它自以为自己走了很远,等到月上树梢的时候,竟然发现绕来绕去,又跑回了昨夜那个山洞。 而与昨夜不同的是,整个山洞弥漫着腥腐的血腥味。 它转了转耳朵,没有听到声响,也没有察觉到杀意。于是十分好奇地,一点一点凑近洞口。 月光在冰冷的地面上铺出暗黄的光,映出地上深厚的血层,一地山耗子的残尸,撕裂的身体四处散落。 在一堆山耗子的骨头杂毛旁边,蜷着一大团色彩斑驳的东西。饱餐了一顿的小山猫睡得十分酣甜,身上凝结着一坨一坨的血块,鼓鼓的肚子随着呼吸大肆起伏。 黑毛小惊而已,并未大骇,山猫和耗子,都不关它事。至于这只被它踹得东倒西歪的小花崽子是怎么杀掉几十只山耗子的,也不在它的思考范围之内。本来想寻个地方睡大觉,但现在洞里血肉模糊,它嫌脏,于是转头准备另寻一处。 然而此时月色正浓,突然一道奇异的痛楚击中了它。 那是与昨夜一般的寒冷彻骨,每一处骨节都仿佛冰雪冻结一般嘎吱作响,但五脏六腑又仿佛火炙一般烧灼烫热,冰与火的交织,极度的痛楚像要融化所有的骨肉,在碎裂成灰之后浴血重生。 它挣扎着向前动了一步,栽到地上,因为痛苦而嘶鸣着翻滚。神志不清地恍惚之间,脑袋软软地撞上一个东西,然后被对方死死地搂住。 同样在睡梦中被剧痛惊醒的小山猫,因为同样地神志不清而滚到它身边,下意识地就将它当做依靠一般抱死,四只爪子紧紧地抠抓在它身上,甚至一口咬住了它的前腿,但是并未出血,只是那样颤抖地含着。 昨天也这么折腾过一夜,这两只也算痛成习惯了,挤在一起抖了大半夜,到了天色蒙蒙亮的时候,黑毛打了个哆嗦,又是先醒。 一眼瞅着那花毛的小蠢货又钻在它肚皮底下呢。 黑毛抬脚又要踹它,小蠢货突然呜咽了一声,眼睛还未睁开,就下意识地往它身上蹭了一蹭,四只爪子死死抠住它,拿脑袋去蹭它的肚子,寻着了一粒乳(和谐和谐)头,恋恋不舍地舔了舔。 黑毛猝不及防地被当做了猫妈,正要大发雷霆大展神威胖踹这家伙一通。腿都曲起来准备蹬出去了,突然觉得不对劲。 它又热起来了。 而且不是夜里烧灼五脏内附的烫热。这火是从心里烧起来的,焦躁难耐,有一股子东西在四肢在血液里流淌,喧嚣着亟待喷薄而出。 黑毛低头瞥见自己自动翘起来的小黑毛——在它那就算大开灵窍却也没被它正确利用的兔脑子里,电光火石地做出了判断:这是发情期! 本着干净利落不浪费的原则,它翻身摁住了尚在梦着吃娘奶的小山猫——反正个头差不多,也就当个花毛兔子用用。 提枪上猫,小黑毛在下头拱了半天都没找到位置,戳了几下,倒是蹭到了硬起来的一只小棍棍。 黑毛一口咬在小山猫半长不短的花尾巴上,它兔奶奶的,公的! 小山猫痛叫了一声,爪子在地面上刨了刨,金灿灿的眼睛眯缝了一下又闭上,不知道是昏沉还是烫热难耐地微微发着抖,被这么一咬,尾巴就下意识地往胯(和谐和谐)下卷,又被黑毛霸道地刨开! 这一刨刨出个洞来。 黑毛大畜生沸腾了,两只爪子往下一摁,腿一蹬,骑在小山猫背上就往那个洞里横冲直撞。 小山猫呜呜地抠着地面,随着它的东西往前抖了一下,金色的眼睛茫然地睁开,像是在昏沉中分不清楚痛是从哪里来的——然后就开始随着黑毛的动作剧烈地摇晃起来。 “呜……呜呜……咕……呜呜咕……”它不似大部分母兔子被摁住的时候悄无声息,反而张大嘴用还未长熟的声音低低地呜咽着。两条后腿竭力地撑起黑毛的重量,两只前爪则紧紧地抠着地面,将血染的泥巴地抠出一条一条的深沟。 血从它们交合的地方一点一点渗出来,将那黑毛花毛都染成一团浆糊,黑黑地一块一块毛团结在它们腿根处。 良久之后,黑毛突地抖了一下,然后酣畅淋漓地喷出来了。像是将身体里那股燥热难耐,都一股子喷了出去! “咕呜……”小山猫随着它动作又呜咽了一声,抠在地面的爪子发着抖,被烫得难受,眼角甚至溢出了两朵闪闪发光的眼泪。 黑毛啪唧从它背上摔下来,发泄之后全身发软,跟以往摁母兔子的时候全不相同,就好像将元气都送了出去。 它软在地上半天没动静,而遭它欺负的小山猫,因为从未经历过发情期,对于这一切过于茫然,也是呆呆地趴在地上。湿湿热热的东西从它尾巴后头淌出来,它还故意抬起尾巴甩了甩,方便它们流出去。 然后它十分茫然地翻侧过身体,也不理软塌塌的黑毛,光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 它还是觉得身体里一股子东西焦躁冲动,十分难受,好似都汇聚到肚子下面去了。 它很茫然地伸爪子刨了刨那根硬起来的小东西。小脸上还挂着刚才被黑毛欺负出的眼泪。 然后——它十分活学先用地抖着身爬起来,蹭到软塌塌的黑毛身上,小脑袋在黑毛屁股后面拱了拱,找到那个入口,用爪子刨了刨,确定没有错,就笨拙地趴在黑毛背后,把自己那根小棍棍顶进去。 黑毛因为发泄之后全身过于疲软舒适,摆了摆后腿,懒得踢开它。 然后这小蠢货就学着它前后动起身体来,哗哗哗地越动越快。 黑毛倒没有随着它怎样动作,也没有咕咕乱叫——因为这家伙实在太小了,棍子尤其小,戳进去像拉了坨小小的便便,真真是无甚感觉。 黑毛懒洋洋地趴着休息,任由那只小山猫呜呜叫着在它体内戳来捣去,到后头终于觉得有些难受了,准备不耐烦地一脚蹬开它,小山猫却已经泄了出来——就像泄了一滩小小的尿尿,真真是无甚感觉。 然后小山猫就跟他一样,仿佛力竭一般从它背后摔下来,绵软软地蠕动了一下,蹭到它肚子下头——竟然就习以为常地在那里蜷成一团,舒服地打起小呼噜来。 黑毛懒懒地眯了眼睛,就当它是个自动贴上来的暖球,眯了不多会儿,也舒服地打起大呼噜。 一只山猫一只兔子,在山耗子的尸堆里,睡得不亦乐乎。 20、黑毛小畜生的番外3 第二天大清早一醒,黑毛就习惯性地一脚蹬开了小山猫。径自出洞去。 随便兜了个圈,寻着几叶青翠的兔草嚼了嚼,还没咽下去,就听见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 那小山猫跟来了。 这小家伙没了前日的杀意,就显得呆愣又乖巧。傻乎乎地跟着黑毛从这里走到那里,黑毛低头嚼草,它就趴在一边发呆。 黑毛因为没兴致跟它打架,所以懒得理它——这小蠢货就是把它当做猫妈猫爸猫奶奶也好,都跟它没有一根草的关系,只要不蹭上来瞎闹腾,它都当这小家伙是团长毛的空气。 吃饱了肚子,它又开始找路回去——这地方虽然草叶鲜美,终究不是自己的地盘,它比较习惯自己那个藏了不少好食的兔洞,还有那块可以摊平晒月亮的大石头,遇上天冷天热需要躲风躲雨的季节,那个绿袍子的神仙它也觉着挺好用。 如此走走停停一整个白日,倒是没遇见什么危险,小山猫也规矩老实,光在后头跟着,也不靠近。 待到了月上枝头的时候,黑毛抬头远望——兔奶奶的,又是那个山洞! 绕了一天又绕回去了! 山耗子们的腐骨还在里头,搁了一整日,臭得不行。 黑毛没兴致进去,就退开老远,寻了个小小的树洞,刚拱开厚厚的落叶把自己埋进去,那只小山猫闷头闷脑地跟着钻进来。 洞里地方挤,黑毛一脚把它蹬出去。 小山猫被踹得老模样打了个滚,啪唧趴在地上,拱着毛茸茸的小屁股,茫然地扭头看着黑毛。 它尾巴微微掀起,露出下头那个肉乎乎的洞——昨天被黑毛欺负惨了,现在还是红肿肿的。 它茫然又有些讨好地呜了一声,花毛的尾巴左右晃了一下,像是在显摆下面圆圆红红的小肉圈。 维持着蹬脚的姿势,黑毛小畜生——在没有感觉到体内寒冷或者燥热的情况下——又沸腾了! 猛地扑上去把这个胆敢招惹自己的小蠢货给摁住,黑毛又一次提枪上猫,并且觉得理所应当——它发情期还没过呢,况且这花毛小家伙味道还不错,又紧又软,戳一下抖一下,抖一下叫一声,比那些或死气沉沉或试图反抗的母兔子们好玩多了! 小山猫随着它的冲击大大地噎了一声,然后就很有节奏地小小声呜咽起来,四只爪子难耐地抠着地面。 黑毛的力气太大,捅得它一下一下地往地面上扑,几乎站立不住,后来黑毛索性从它身体里退出来,两条腿就地刨了个小坑,自己跳下去,又把它拖后一点摁在坑边,这回自下往上的姿势顺畅了,啪啪啪啪无法无天地捅起来。 小山猫痛得狠了,抠在地上的爪子都隐隐渗血,然而丝毫不挣扎——它那混沌的小脑子在前夜里突然灵窍大开,然后就被黑毛摁住搞了一顿,莫名其妙地就在它脑子里形成了一个清晰的概念:这个黑毛的食物虽然老踹它,还会捅奇怪的地方让它痛,但是对方捅完之后它就可以捅对方了那样很舒服,而且对方会带好多的耗子给它吃(误),还会用厚毛的肚子给它取暖,最后还会搂着它睡觉…… 而且现在这样痛习惯了之后,好像也没什么了,对方厚厚的肚子毛覆盖在它背上屁股上,还挺暖和。 所以它服服帖帖地毫无反抗,任由黑毛没轻没重地捅它。到了半夜,黑毛心满意足地从它背上下来,立刻被它翻身按住,小小棍棍傻傻呆呆地乱蹭要寻入口。 黑毛趴在地上,由着它啪啪地动作,百无聊赖地嚼着生在嘴边的一根草,觉得味道烂,噗地又吐掉了,偏了偏头另寻一根。 突然它来了一咪咪的兴致——觉得小山猫趴在它背上单调地扑哧扑哧十分蠢愣有趣——猛地翘了下屁股! 小山猫立马从它背上被顶了下去,啪叽摔到地上,四爪朝天,湿润的小棍棍直直地贴在毛肚皮上,十分茫然。 它转头看着黑毛——这大畜生正低着头悠闲地啃草——愣愣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没有再想,继续爬回黑毛背上,前爪一搂更紧地扒住它,啪啪啪啪…… 完事之后,黑毛就不耐烦地钻回洞里去,而小山猫探头探脑地又想跟进来。黑毛舒服够了,这次懒得踹它,被它一脑袋拱进肚子下面,不耐烦地用前爪刨了它一下,没刨动,于是翻身用大腿压住它屁股,就这么又抱成团睡了。 如此翻覆数日,白天寻路,晚上寻路未果仍旧回了树洞,啪啪啪啪之后,抱团打呼噜。一晃眼大半月过去,路没找到,俩只动物倒是越混越熟。 黑毛只觉着小山猫越来越黏,大白天的明明不用睡觉,也爱拱到它肚子下头蹭热乎,被它踹一脚,还巴巴地钻回来舔它大腿。 它当然也察觉到自己的变化——踹山猫那一腿子的力气越来越小。 不过这是一只没有烦恼忧愁的无心无肺的兔爷,所以它很能给自己找到解释:这是捡回来的十分耐操的猫媳妇,比兔姑娘好用多了,踹死了上哪找新的去? 小山猫成日地黏着它,只在看到旁的食物的时候会短暂的离开——自从那日大战了山耗子家族,它的捕食本领突飞猛进,不一会儿就会叼着松鼠、鸽子、雀儿什么的,血淋淋地从树上蹿下来。 黑毛对此见怪不怪,只要它不把血蹭到自己身上来,至于山猫牙硬了之后会不会把自己也给吃掉——兔奶奶的,它也敢? 小山猫倒不是不敢,而是完全没想过——它从小吃惯了它妈咬回来的兔子,这黑毛大畜生是食物没错,但是好像用途不是用来吃的。 究竟用来干什么的它也不知道,反正黑毛对它好(误),它喜欢蹭着黑毛,黑毛暖和。 眼看着春天到了底,野草茂密地生长起来,黑毛卷成一团在厚实的草丛里滚了一圈,看着落叶上斑驳的树影,觉得就在这里过下去也不错。 它找了不知道多少天的路了,仍旧是出不去。索性就拿这个树洞做了窝。 小山猫从草丛另一头溜溜地蹿过来,嘴里叼着一只沉甸甸的肥鹌鹑,被突然从林间泻下来的阳光刺了眼,一头撞到黑毛身上。 黑毛懒得蹬它,光是往旁边侧了侧,蹲远了一点——这在它横行霸道的兔爷史上是十分难得的。 小山猫将那只鹌鹑大卸八块地吃掉,认认真真舔干净了脸上和爪子上的血,然后钻进树洞里睡午觉。 黑毛被阳光晒得舒服,于是也钻了进去,把小山猫拱开了一点,给自己刨了个位置。 一边嫌挤地缩成团,它一边觉得——这小蠢货好像又长大了些。初见时又瘦又小,最近总觉得块头已经超过它一些了。 连小小棍棍戳进去的感觉都越来越明显,有时候捅狠了,还撑得它难受。 它不知怎的就想挠这长得快的小蠢货一爪子,事实上也这么做了。山猫在睡梦里呜咽了一声,把脑袋老模样拱到它肚子下头去,后腿还十分主动地钻到它大腿下头被压住。 黑毛眯缝了眼,懒懒地也在半睡半醒之间。 突然它长耳朵转了转,奇异地听见一些对话声。 那声音很细小,然而说话的方式就像那绿袍子的神仙,一字一字都是人声。 “这就是那兔子和猞猁?连人形都没有,哪里像吃了紫肉芝?那耗子别是诳我们大王吧?大王等了两百年都没等到,哪能轻易就给这俩蠢货给吃了。” “是啊,要我说,那紫肉芝压根不在这儿,是在隔壁那座山里,听说那山里有个神仙……” “嘘!兔子出来了。” 黑毛懒洋洋地从树洞里跳出来,仰头看着那两只一黑一白的大乌鸦,张开豁嘴打了个哈欠。 那两只大乌鸦嘎嘎地笑起来,径自站在高高的树杈上,用人声小声地交谈,“你看它那蠢样。” 黑毛懒懒地转过身去,拱起屁股对它们放了个屁。 “喂!它这是什么意思?!” “别理它,赶紧抓回去跟大王复命。”话毕,那白乌鸦箭一般坠下,直往黑毛而去。 “你抓兔子,山猫留给……”跟着它飞下去的黑乌鸦正要分抢战利品,话语突然就顿了—— 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先前还懒洋洋的肥硕兔子突然一跃而起!凌空一个利落的转身飞踢,趴唧一脚把白乌鸦踹出好几米远,一头撞到树上! “哦不!老白!!”黑乌鸦腾翅向上,一边惨叫一边低头望去——黑毛轻快地跳过去,[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四只爪子踏在白乌鸦身上,把它踩得是眼突舌垂,昂着头得意洋洋。 黑乌鸦尖叫着“老白——”,迅猛地逃了。 小山猫从初夏午后温热的阳光中醒来,满足地拉长了腿脚伸了个懒腰,睁开金灿灿的眼睛,就见眼前硕大的一只乌鸦脑袋。 那白乌鸦虽然伤重,仍有意识,沙哑地衰弱地嚷道,“不,你们不能杀我……大王不会放过你们……不……” 黑毛一跃踩在它脖子上,彻底踩没声了。管它唧唧歪歪的大王小王,兔爷心中就一个念头:它兔奶奶的,媳妇儿的吃的!这么大一只! 小山猫瞪圆了眼睛,心里的念头比黑毛还简短一点:吃的!这么大一只! 到了晚上啪啪啪的时候,白天吃太多的小山猫被捅得一个劲儿地打嗝。捅一下嗝一声,趴着地面的爪子有气无力的。 黑毛被它嗝烦了,摁着它屁股狠狠戳了几下,泄出来之后,刨着把它翻了过来,四脚朝天。 它伸爪子狠狠按了按小山猫圆鼓鼓的肚子,小山猫吃痛地挣扎一下,大力打了个嗝,喷了黑毛一兔脸的乌鸦味儿。 大嗝后面还跟着五个小嗝,打完之后就弱弱地没力气了,呜咽着将身体蜷曲成一团,两只前爪挡着脑袋。 黑毛把它爪子刨开,缩成一团的身体硬给摁平,然后低下头舔了舔它毛绒绒的小圆肚子。 小山猫后腿无力地蹬了瞪,觉得奇怪又舒服,软软地又打了个嗝。 黑毛继续低头舔它,先沿着肚子细细地舔了一番,都舔湿了,再挪下去舔它的两个小蛋蛋。 小山猫难耐地缩了缩身体,两只前爪又挡住脑袋。 被舔的十分舒服,它本就半硬的小棍棍愈来愈胀大起来,一边软软地打着嗝,一边情不自禁地就扭动着身体把下腹往黑毛舌头尖上送,想让黑毛舔完蛋蛋舔棍棍。 黑毛果然温柔地舔起最近体型见长的小棍棍来,小山猫舒服得爪尖都摊开了,低低地呜咽着,张嘴又要再打个嗝——突然黑毛一口狠狠咬了下去! “嗷呜——————————————!” 凄厉的惨叫声惊了临近树上的雀鸟,扑朔朔飞出老远! 小山猫拖着带牙印的软棍棍一头蹿进树洞里!用爪子碰也痛,低头去舔也痛,最后只能缩成一团,除了忍痛忍得瑟瑟发抖,什么都不能做!金灿灿的眼睛里不停地往外淌泪水,简直委屈得不得了! 黑毛大摇大摆地跟着进来,屁股一挪把它拱进去了一些,挨着它身边躺下了。 小山猫气得发抖,一口小尖牙在黑毛脖子上软软地咬了老半天,却半点力气都没使——也不知道是不敢使,还是不想使。 它倒没意识到自己现在不打嗝了。 但是很明显,就算它意识到了——在打嗝一整夜和被咬小棍棍之间,它也一定是选前者。 而且今天它还没来得及捅黑毛呢,就被残忍地剥夺了工具! 总而言之黑毛是个老欺负它的大畜生。 棍棍火辣辣地痛,它一边哭一边蜷缩着睡着。迷迷糊糊中,感觉湿漉漉的脸被舔了舔。 它委屈地呜咽一声,不轻不重地挠了黑毛一爪子,拱到对方肚皮下面继续睡了。 深夜里山谷中只有低沉的鸟语和偶尔的虫鸣。黑毛正打着呼噜,被噩梦中的小山猫中又挠了一爪子,于是下意识地翻身,用大腿老模样压住它,又继续打起呼噜来。 小山猫梦到黑毛大畜生变成了一个脑袋小小手脚长长的没毛的怪物,两只长长的“前爪”摁住了它的“前爪”——咦?!连它自己也变成长手长脚的怪物了——低头舔着它没毛的胸口,那上面有两处红通通的突起,黑毛一舔它就要抖一下,忍不住要打嗝,刚刚张开嘴,下面就被黑毛狠狠地捅了一下,黑毛用那张没有毛的扁扁的脸说,“不许打嗝,不然咬你。” 那明明不是山猫叫,但它能听懂。虽然听懂并不让它感到高兴。 嗷呜……做梦也被欺负……它委屈地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挠了黑毛一爪子——尖尖的指甲没有了,爪子变成长长的五只小棍子。 它翻过去把黑毛给摁倒了,学着样子舔黑毛胸口的小红点。 被它软软无力的“爪子”抓了一把的黑毛并没有生气,反而老坏老坏地对它笑,说,“小蠢货,你要捅我?先让我舒服再说。” 然后黑毛就用“爪子”摁着它的脑袋往下面送。它的脸猛一下挨到那根滚烫粗大的东西,吓了一跳,然而低下头看了一看,就十分地释然了——它自己的棍棍也很大,不比黑毛的小。但是上面有个清晰的兔子牙印! 它委屈得嗷呜一声,埋头一口下去咬住了黑毛的大棍棍。狠狠咬了几下,却没听见黑毛的惨叫,嘴里艰难地包着那根东西微仰起头,黑毛一脸微红地低头看着它,褐色的眼睛里闪着它看不懂的光芒,黑毛喘息着摩挲着它的脸说,“再重些,小蠢货……” 再重就咬断好了!它想,刚要狠狠地付诸实践——突然听到轰隆隆的巨响! 它惊讶抬头,正见一坨巨大的山石朝它们迎头砸下,被猛然压扁的沉重感和死亡的惊恐感,令它一睁眼醒了过来! 眼前黑乎乎一片,鼻子里嗅到的是熟悉的兔子味儿,它将脑袋从黑毛肚子下头挣出来,发现黑毛不仅大腿,而且大半个身子都压它身上了。 它挣动着手脚将自己解脱出来,重新蹭着黑毛的肚子,刚要闭眼再睡,就察觉到洞外不寻常的动静。 黑毛还在大打呼噜,它从黑毛肚子下头挣出去,钻出洞外,甩了甩身上被压得软塌塌的毛。 树洞的外面,是十数个黑影,空气里传来异常危险的气味。 它竖起寒毛,喉咙里发出警觉的咕噜声。因为咕噜得太厉害,所以又打了个小小的嗝。 “大王!就是这只猞猁!我闻到老白的味儿了!老白啊——!”闻了它那嗝味儿的黑乌鸦凄厉地尖叫起来。 那被黑影们簇拥着的、最中间的一个高大的黑影哼了一声,黑乌鸦立马住了嘴。 那黑影往前走了一步,在月光下现出身形来,赫然是一个人体虎头的妖怪,膀大腰圆,筋肉隆起,虎头狰狞,十分骇人。 小山猫小时候曾经被它妈叼着躲过老虎,知道这是天敌之一。情不自禁就往后微退了一步,全身的毛在夜晚寒风中微微颤抖。 然而再退一步,脚踩到黑毛的爪子,意识到身后有一只它舍不得吃的储备食物,它猛地向前蹿了两步,弓起身示威地低吼起来。 它还没人家膝盖高,那小样儿看起来十分地螳臂当车。于是牛高马大的虎头妖怪,与他身边大大小小的各种兽类——老虎、豹、熊、狼、狐狸、野猪等——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眼前花影一过,只听得噶一声惨叫。众妖便笑不出来了。 蹿回原地的小山猫啪嗒落地,往后退了两步,吐掉嘴里叼着的黑乌鸦——这聒噪的家伙已被咬断了半截脖颈,血扑簌簌地溅在草地上。 黑乌鸦站在离它较近的一丛矮树枝上,谁都没看清楚它是怎么蹿上来咬了就走的。 虎妖大王勃然大怒,一声咆哮,也不需要什么战术,众妖席卷而上! 小山猫一蹬腿就往远处逃窜。 夜晚的山林阴森可怖,然而对于长于夜晚捕食的山猫一族来说,正是大显身手的时候。凭借着身材娇小灵巧,它几步蹿上一棵高树,又一跃跳到对面树上,躲入浓密而黑暗的树冠中,眨眼就消失在密林里。 那被一只小小山猫挑衅的虎妖,狂怒地携着手下追出不多远,就幡然醒悟,意识到极有可能被这山猫搞个调虎离山,大爪一挥道,“你们去抓那只兔子!两个都不能跑!死活不论!” 他自己一躬身化出庞大威猛的虎身原形,追着小山猫的方向去了。 21、21黑毛小畜生的番外4 小山猫这边一路狂奔,蹿得虽快,那老虎却是一只活了数百年的老妖,循着味儿便能追它。再况且它为了独霸这千年生一株、可修元练精的至宝紫肉芝,在这片森林里下了障眼法,令到其他生灵有进无出,小山猫再怎么跑,也跑不出法术范围之外去。 不多久后,迷路的小山猫就被虎妖堵在了山崖下——正是黑毛兔子和它落下的时候那一处。 虎妖不多话,隐隐瞧见它身上紫肉芝的仙气,就知道吃了它准没错。一口就咬将上去。 小山猫学着它那黑毛姘头,矮身一躲,跃开之后回头一爪,正好抡在老虎鼻子上。只听得虎妖怒吼一声,森冷的黑气便从大张的口里喷了出来——噗嗤一声将小山猫喷出数米远,啪叽撞树。 老虎狼狈地捂着鼻子,被山猫抓过的地方,竟隐隐透出紫色的淡气,伤痕颇深,血流不止。 老虎低头看了看爪子上的血,冷哼了一声,并不以为然,“蠢货,你要是独吞了紫肉芝,老子还忌你三分,你跟那兔子都只吃了一半,就是十足的废物!哈哈哈!都留着给老子进补吧!” 大笑着挟风而去,直扑跌在地上晕头转向的小山猫,血盆大口一张,獠牙一紧!小山猫个头小,几乎整只地被它吞进嘴里,血霎时溅了出来! 他呼呼大笑着仰头要将口中的猎物往嚼碎往喉里吞,血口中却突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只听的咔咔脆响,他满口獠牙竟碎了大半!鲜血四溢,它疯狂地怒吼着将嘴里猛然暴涨的物体吐了出来! 滚落在地的小山猫在血染的光辉中猛然绽放了身形,骨节格格暴涨,不出片刻,竟生出了四肢矫健、身躯修长的成年山猫的样貌——并且与那老虎身形差不多庞大! 它伏在地上,因骨节与皮肉的迅速生长拉扯而痛得虚弱颤抖,然而再抬起头时,金色的瞳孔骤然变了血红,生出粗长獠牙的口中咕咕作响,陡然迸发出的浓烈杀气冲撞得虎妖站立不稳。 “你,你!”虎妖瞪大眼睛看着这突然化身近妖的硕大山猫,不断后退的腿骨禁不住发起抖来,“你!” 他情不自禁高吼出来,声音带着恐惧与愤怒,“怎么可能?!你得了紫肉芝的全部修为?!你跟那只兔子双修?!你竟然跟一只兔子双修——!!” 山猫显然意识不到自己已经成为全天下食肉动物的耻辱,事实上它连意识都已经模糊,嗜血的眼睛里周围一片血红,只隐约有只碍眼的影子——呼……呼……该杀的……杀了吃掉……呼…… 它仰头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一瞬间消失在了空气里,未及眨眼——已经闪到了虎妖近前! 惨白的长牙与黑红的喉口是老虎最后的记忆。 “嗷呜呜呜——!” 黑毛兔子正踩在折爪子断腿的狐狸、狼、黑熊身上,将它们奄奄一息的肚皮当跳床,蹦跶得十分欢快,突然听到森林深处传来的惨叫声。 它转了转耳朵,又吸了吸鼻子,最后蹬了脚底下瑟瑟发抖的灰狼一脚,转身朝着声音方向蹦跶去了。 它没能找到虎妖的尸体——因为都碎成一块一块一块,散落在周围各处,肉糊糊地混着血,粘在树干上——只在血泊中发现了蜷成一团的小山猫。 山猫仍旧是小小的一只,腰背上有着被虎妖咬出的几个獠牙的大洞,往外一点一点渗着血。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黑毛蹿过去,毫不客气地踢了它一脚,却半天没察觉到动静。于是用爪子刨了刨它的小脸蛋,还是没得到任何回应。 黑毛咬着它带血的后颈皮子,一点一点把这不知死活的小蠢货拖回去了。 树洞的前头,东倒西歪躺在那里的野兽们正吐着血挣扎着要起身,猛一下闻见空气中的兔子味,吓的纷纷卧倒,重新作垂死状。 谁料兔子并没再下狠脚踹它们,光是把嘴里叼着的山猫一点一点拖进树洞里。然后拽拽地出洞,瞅了它们一眼,回身放了个大大的屁。 这些鸟兽们,便瞬间闻屁而逃,作鸟兽散了。 黑毛把唯一一只摊在地上没力气动的大蟒蛇给踹远了一些,赶进了堆满山耗子尸体的山洞里,眼不见为净,转身回了洞。 它用爪子在小山猫脸上又啪啦了几下,小山猫脑袋歪到一边,依旧是死气沉沉的样子。 黑毛没再理它,光是把它翻过来,一点一点舔干净了它腰背上血洞里留出的血。洞挺大,但是不深,舔着舔着,就没再流血了。但山猫还是没动静。 黑毛又扒拉着把它翻过来,弄成个仰面朝天的示弱姿势。毫不客气地把大腿架到山猫身上,它低下头去,把兔脑袋拱进小山猫软绵绵的胸口,听到了微弱得不行的心跳。 然后就这么略觉心满意足地睡了。 被兔子拔了牙的大蟒蛇,因为十分虚弱,在耗子腐臭的尸堆中睡了一夜,早上起来吞了几根白骨,总算觉得有点力气。于是小心翼翼地游出洞去。猛这么一看,吓得尾巴一卷又缩回去! 那兔阎王起了个大早正在树洞前面扑腾呢! 地上还剩着前夜被小山猫咬死的黑乌鸦的尸体,兔阎王一只爪子摁着它,一只爪子啪啦啪啦——大蟒蛇观察了半天,才发现它正在给乌鸦尸体拔毛。 拔成了青白青白一只纯肉尸,黑毛就把处理好的食物扔到小山猫嘴边。 奈何侧趴着死尸一般一动不动的小山猫,垂着头,对送到嘴边的肉,仍是没有半分反应。 大蟒蛇汗涔涔地看着那只黑毛兔子,貌似是火大了,摁着山猫脑袋就往乌鸦的肉屁股上按! 小山猫被按得脸部扁平,咧开的三瓣嘴里露出小小一颗獠牙,在乌鸦的屁股肉上,随着黑毛推拉的动作割来割去,划出几条凹痕。 它蛇爷爷的,大蟒蛇觉得这兔子不仅攻击力不正常,连脑子也不正常。哆哆嗦嗦的,它又缩回了洞里。 傍晚的时候,黑毛放弃了蹂躏黑乌鸦尸体的行为,也终于放过了小山猫被压得扁塌塌的脸。 它在远处刨了个坑,将黑乌鸦已经发臭的尸体埋了进去。然后倒回来,守着小山猫瘫软的身体发了会儿呆。 然后——好似终于觉得肚子饿,果断地丢下小山猫,觅食去了。 大蟒蛇战战兢兢从草丛中冒了个头,本准备抓紧时间溜掉,滑过树洞时,突然又起了好奇心,想看看那只山猫是怎么了——当然,被兔阎王踩怕了,它是不敢咬的。 谁知道刚钻了个头入树洞,突然尾巴后头传来剧痛! 不知道什么时候蹿回来,抑或根本就没跑远的兔爷,狠狠一口咬在了它的尾巴上!咔嚓一下就断了它整截尾巴尖!然后一扭头将它拖了出来,咬着它断了口的尾巴,狠狠就往一旁大树上摔! 大蛇被抡着圆圈砰砰撞了好几下树,脑浆子都快被撞出来了,啪叽就又被甩进了山耗子尸洞里。 这次它学乖了,老老实实又缩了整整两日,到了第三天的凌晨,觉得又长了点力气,长了点胆子,拖着秃了尖的尾巴,偷偷摸摸又要出洞。 这次给直接惊得昂起脑袋立在洞口,呆若木蛇。 彼时朝阳阳光温润,树林子里带着朦胧雾气,像场虚虚实实的梦境。那,那那那黑毛的兔阎王,翘着尾巴蹲在树洞前,正摁着死尸一般毫无动静的小山猫,在那里啪啪啪啪—— 蟒蛇受惊过大,咯一声噎过去了。 黑毛奸了一整日的尸,到了晚上自己都觉得索然无味,软绵绵地从小山猫身上摔下来,它贡献过多,终于“精”疲力尽了。 这次连那只蠢蟒蛇悉悉索索从树洞旁边溜走,它都没力气理。光躺在山猫旁边,看着这死气沉沉的小蠢货被自己一整日辛勤劳动生生灌大的小圆肚子,发呆。 休息了许久,它慢腾腾地翻身起来,将小山猫一点一点拖进树洞里,把那小脑袋刨到自己肚子下头。这无忧无虑的兔爷,终于察觉到了一些些兔生的无奈——耐操的猫媳妇儿要是再这么不给反应,那操起来就太无趣了。 明天要再不醒,就埋了算了。它果断地想,低头将小山猫一脑袋的乱毛给舔平,它大腿一抡架在山猫身上。 第二天早上刚埋了一半,小山猫抖擞抖擞身上的泥巴渣,十分茫然地从坑底站了起来。 它昂着脑袋对着坑上头的黑毛,无辜地小小声呜了一声。 黑毛——飞起一脚踹在它屁股上,转身蹿走。 小山猫茫然,并且屁颠屁颠,跟在它屁股后面穷追不舍。虎妖的障眼法已消除,森林天大地大,任它们奔跑撒泼。两只动物一前一后,丝毫不停歇,到傍晚的时候,黑毛停下脚步,昂头四处望了一望,突然瞧见熟悉的风景。 春天已远,盛夏一脚踏入了大山。远处山溪之旁,田野如画,村民耕作繁忙,而沿着村中的石板路朝上,那正是它熟悉的山。 黑毛十分喜乐地原地蹦跶了好几下,顺道又泄愤地踹了山猫两脚,带着委屈得呜呜叫[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的小山猫,鬼鬼祟祟进了村——偷红苕! 当夜就叼着一根大红苕,后面跟着叼了一只芦花大母鸡的小山猫,乐颠乐颠回了半山的兔窝。 黑毛手脚利落地把荒废了好几月的兔窝打理干净,从胸口拔了些毛下来,铺得软软的。还没开始啃红苕,小山猫一边舔着嘴边的血一边钻进来了。 黑毛一脚把它踹出去——然后自己跟着它滚出去,摁在兔爷御用的大石头旁边,提枪上猫! 一边驰骋冲刺,一边满心爽利,它兔奶奶的,终于回来了!带着媳妇儿回来了! 自此又过上了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兔爷生活。白天在洞里搂着山猫睡大觉,晚上拖着山猫出来觅食,然后互相啪啪啪啪。 有一天正啃着祭坛上的苹果,被许久不见的绿袍子神仙拎了起来,神仙揪着它两只耳朵,歪着头把它翻来覆去研究了一番。 小山猫眼睁睁看着黑毛忽地上了半空,只能在下头扑腾来扑腾去,要拿爪子去够它那短毛尾巴。 黑毛懒洋洋地也不挣扎,对着神仙凑上来的脸打了个哈欠。 “小畜生,你这是出去吃了什么好东西?”神仙拨弄着它耳朵根的绒毛道,“怎么还带了只猞猁回来?” 黑毛低头看了看在下头瞎扑腾的小山猫,又打了个哈欠。 神仙松手把它轻轻扔回山猫那里,小山猫一脑袋拱上来,蹭着黑毛的厚肚皮。它看不见神仙,只觉得黑毛的对面有它不太喜欢的气息,而黑毛昂着头打着哈欠,似乎仍在听那虚空里的东西说话。 “你们既然成了精,便要好自为之,潜心修行。你那小猞猁杀气太重,若放任下去,只怕要成妖,你得好生管教,不可让它再滥杀无辜。” 山神摆着神仙的谱,文绉绉教育了几句,见那黑毛小畜生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死样子,只得叹口气,低下头去一把攥起它的毛耳朵,言简意赅地说,“让它少吃肉!” 黑毛不耐烦地摆摆耳朵,这回是懂了。 虽然是懂了,但是鉴于这是只大大咧咧并且没心没肺的兔爷,它也懒得严格管教它那白捡的猫媳妇,少吃肉的意思——便是一天只吃一顿肉吧! 如此,它每天只放小山猫出去觅一次食,带回来的不管是肥肥的小野山羊还是瘦巴巴的老麻雀,总之吃完就算,绝无二次,舔干净血便要被它摁住啪啪啪啪。 小山猫傻不愣登,吃多了不觉涨,吃少了也不饿,被它摁住,便老老实实地呜呜嗯嗯,然后老老实实地爬到它身上啪啪啪啪。年少不知节制,每次都捅得自己囊中空荡,或者被忍无可忍的黑毛一巴掌扇晕——自然就没力气和心思再去觅食了。 这小日子过起来要多轻松快活有多轻松快活,春去秋来,秋去春又来,兔爷活得是潇洒恣意,唯一令它不太爽快的事情,是小山猫一天比一天大了。 其实自从成了精,这小蠢货的生长速度已经慢了许多许多,虽然仍旧不是成年山猫的相貌,但多长了两年光景,还是不可抑制有了两个黑毛叠起来那么高。 黑毛倒没觉得它那大个子有什么压迫力,反正仍旧是一惹它不高兴就被它踹得缩在树底下呜呜直叫。但是,一到晚上啪啪啪的时候,那压迫就…… 黑毛被硕大的阴影拢在肚皮下面,一边被大棒子捅得脑袋不停地通通撞树,一边嘶嘶地愤怒叫着,企图抡起大腿蹬那小蠢货一脚。 小山猫以为它被捅得不够爽快——以前黑毛嫌它动得不够大力时,也这么不耐烦地踹它——于是诚惶诚恐地将黑毛翻过来,搬得离树远了些,摁着它软绵绵的肚皮,下死劲捅进去!碾着通道尽头顶顶顶顶! 黑毛五脏六腑都快被它搅成浆糊,一口气抽不上来,垂死挣扎地扇了它一巴掌,就这么晕过去了。 半夜被小山猫粗糙的舌头舔醒,飞起就是一脚,“嗷呜!” 被莫名其妙一脚踹中大棍棍的小山猫惨叫一声缩到角落里瑟瑟发抖,委屈得蜷成一团,眼泪啪啦啪啦就下来了。 蜷成一团也是那么大一只,看着就心烦,兔爷想到自己前几月被它撑塌的兔子窝,就觉得怒火烧心,扑上去一个回旋踢又一个回旋踢又一个回旋踢,踹得山猫晕头转向。 无缘无故就挨踹的小山猫,因为大棍棍还持续地剧痛,捂着脸的两只爪子猛地放开,赤红着眼睛咆哮了一声,腾地起了杀气! 黑毛的反应是又一脚狠狠飞上去! “咚——啪叽!” 被踹中鼻子横飞出去,撞到大树又啪叽摔下来的小山猫,瞬间杀气全无,委委屈屈地缩成一团,痛得连哭都要哭不出来了。 黑毛得意洋洋,扬长而去——因为屁股上的洞合不拢,所以大岔着后腿,一瘸一拐。 绿袍子的神仙翘着脚趴在大石头上看热闹,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哟,两败俱伤。” 22、22黑毛小畜生的番外5 黑毛这种霸道的畜生,从来只有它伤人家,哪又人家伤它。对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行为,是十分地反感。因此第二天开始就实行了霸王规矩,只准它上小山猫,不准小山猫上它。 小山猫如遭五雷轰顶,日月颠倒,天崩地裂,嗷嗷呜呜哭得嗓子都哑了,扒拉着黑毛的一条大腿就不放开,往上面哼哼唧唧地磨牙——不敢咬。 黑毛无情地一脚蹬开它,任由它绕着圈围着自己卖萌卖委屈,丝毫不为所动。强迫小山猫平趴在地上,骑在它背上驰骋一番,便屁股一甩,踏着月色下山,预备进村去偷红苕。 含着眼泪的小山猫一路恋恋不舍地嗅着它屁股,滴溜溜跟着下山去了。 进村直奔红苕最香甜、小母鸡最肥美的邹大妈院子里去,如果运气好,还能在熄了火的灶里翻出一两个烤熟的红苕。 黑毛一脑袋拱进微微热的灶里刨红苕,小山猫就在后头添乱地蹭着舔它屁股,然后十分艰难地趴在灶台壁上,准备就着这个姿势拎棍入洞。 黑毛没回头,从灶里头一根木炭刨出去,正中小山猫左眼,小山猫凄厉地嗷呜了一声,肿着金灿灿的眼睛,缩在灶台旁边没动作了。 它捂着眼睛偷瞄了黑毛好一会儿,见对方老模样不为所动,光顾着自己刨红苕。十分委屈,于是呜咽了一声,心灰意冷地钻出去门去翻鸡窝。 不一会儿便听见外头一阵子鸡飞蛋打,老母鸡咯咯咯,小母鸡叽叽叽,乱成一团。 然后是人类大妈粗犷的咆哮,“你妈卖批的野猫儿,又来偷老娘的鸡!” 黑毛叼着半截烤焦的红苕蹿出去,正见邹大妈一扫帚拍在了小山猫的后腿上——小山猫肿着一只眼睛,又被嘴里扇着翅膀的小母鸡挡住,没能提防到。 小山猫惨叫一声吐出了小母鸡,瘸着后腿歪歪斜斜往后退了几步,脚下隐约带血,因为混乱和痛楚,眼睛腾地就红了,全身的花毛轰然一炸,背心竟有黑气渗出。 邹大妈——因为天黑,也没瞧出什么不妥当——抡起扫帚又要打将上去。 咔一下就被咬住了扫帚柄,她十分惊疑,抽了两下,竟然抽不开。正要扭头叫自己老伴,突然眼前一黑! 就只见一口血淋淋的獠牙,后面是黑乎乎的喉咙! “呀啊……” 她下意识的惨叫声还未完全出声,眼前又一花,“咚!” 什么东西从她面前飞了出去,庞大的身躯像是一只成年老虎,然而那大东西却被另一只小小的黑影撞出了她的院子,扑通滚落在院外的泥巴地上! 邹大妈仰面朝天坐在地上,发了老半天的呆,才战战兢兢地抓着扫帚出门去看。 泥巴地上空空荡荡,光有一串被拖动的小小痕迹,通往远处的田地里。 黑毛拽着缩小回去的小山猫经了苞谷地和甘蔗地,在山脚下的山溪旁边停下,摁着它结结实实地揍了一场。 小山猫——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痛得狠了,也不敢咬回去,只是拼死地挣扎,然而还是被毫不留情地在屁股上狠抽狠打,毛都被褥凸了,两边屁股肿得老高,挤得连中间的洞都看不到。 黑毛打累了,才从它身上跳下来。而小山猫趴在那里,满身都是在田地里滚的泥巴,茫然而委屈地看着黑毛,满脸的毛都是湿漉漉的,金灿灿的眼睛又红了——这次是哭红的。 然后它呜咽了一声,摇晃着翻身站起来,瘸着那只被打伤的后腿,一拐一拐地跑了。 黑毛没去管它,自顾自回了半山、被小山猫撑塌之后新挖的兔子窝。蜷成一团,非常烦躁地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鸟语花香,清晨的露珠坠在洞口的草叶上,游人还未上山,山神庙附近一片空旷。没见小山猫的影子。 黑毛从祭坛上拣了一个大李子,回了洞却没心情吃,蜷在洞里的兔子和山猫毛上,迷迷糊糊又睡了起来。 这一睡就到傍晚,直到山神庙前摆摊的黑大个在它的兔爷御用大石头上做完春梦,收拾东西下山了,它才懒懒地从洞里探了个头。 也做了春梦的神仙一脸餍足,斜躺在大石头上,软绵绵地揉它的耳朵,“小畜生,你那小姘头哪儿去了?” 黑毛打了个哈欠,摆了摆耳朵表示不知道,又钻回洞里睡觉去了。 连着睡了两日,还是没见小山猫的身影。兔爷感觉前所未有的烦躁,比被大棍棍翻来覆去地捅两日都还烦躁得多。 火气攒到了一定份上,连啃个苹果都塞牙缝!黑毛一抡脚把苹果踹下了山路,屁股一甩,漫山遍野地找起那花毛的小蠢货来——找到之后狠狠揍一顿! 循着味道找来找去,终于在山顶的旧山猫窝里发现了那离家出走的花毛蠢货。时隔两三年,母山猫早就搬了,那些山猫兄弟姐妹也各自散了,洞里结了几层蛛网,而小山猫就趴在破蛛网里一动不动,几日颓废,瘦得背脊骨都突出来了。 黑毛上去老模样踹了它一脚,小山猫慢慢地回过头,紧闭着的金色眼睛开合了一下,并未流露出多少惊喜,死气沉沉地又把脑袋缩回去。蜷成一团背对着它。 它后腿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是前几日的血块还凝在上头,黑乎乎地发着臭。 黑毛连踹了它几脚都没动静,火气一上来,一甩屁股就走了——从来只有别人伺候它兔爷,还没听过兔爷哄猫的! 林子里跑了没多久,又想起几年前在山谷里那会儿,那小蠢货跟虎妖打了一架之后死尸一般一动不动好几天的样子。 黑毛满肚子烦躁。 早知道捡个猫媳妇这么麻烦,当初就不该贪爽利! 它气急败坏,掉头重新往回奔。临奔到了废弃山猫窝前时,模模糊糊好像看见洞口有个花毛影子闪了一闪,像是那小蠢货正立在洞口望它。 然而等它奔到了洞里,那花毛小蠢货又死回原位,毛发杂乱的后背对着它,一动不动了。 黑毛忍着一肚子火气,凑上去,低头舔了舔它带血块的后腿。 小山猫哆嗦了一下,然后又竭力把自己缩成一团。 黑毛耐着性子舔它,一点一点,终于把它那身体舔开了,然后又细细密密舔它肚子上纠结成块、乱得不行的毛发。 小山猫终于忍不住呜咽了一声,拢起两只爪子抱住黑毛的脑袋。黑毛只觉得长耳朵上一湿,这没用的蠢货又哭了。 小山猫一边哭一边没头没脑地舔它的兔脸,觉得这黑毛的混蛋可恶极了,从小就欺负它也就罢了,还不让它捅最最喜欢的洞洞,不让捅也就算了,还不让吃小母鸡,不让吃就算了,明明受了伤的是它,最后挨打的还是它…… 它委屈地哭着哭着,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在哽咽的间隙,突然发出了不似山猫叫的声音,那声音稚气又有些微微沙哑,明显是个大龄的人类少年的声气了,“呜……混蛋……你混蛋……” 挨了骂的黑毛耳朵转了一下,褐色眼睛危险地一眯,正要抡爪子收拾它,然而十分难得地停下来考虑了一番,觉得如果一爪子挠上去,对方又要委屈成那副死样子。 终究还是没动爪。 小山猫蹭着它呜呜地哭了一阵,像是终于哭清醒了些,泪眼婆娑地爬起来,就要去拱它屁股。 察觉到危险的黑毛,正要抬脚踹飞它,然而又想到它那死样子…… 一失足成千古恨,兔爷虽然没听过这句俗语,但已经深刻领悟到了这话里的精髓——被捅得脑袋咚咚地撞着洞壁,五脏六腑挤成一团,屁股火辣辣得几乎要没了知觉,它一边有心无力地在小山猫脑袋顶上扇了一爪子,一边有气无力地嘶吼了一声,褐色眼珠子一翻,又晕了过去。 小山猫攒了好几天的份,一鼓作气从日落做到日落,把黑毛那毛茸茸的肚子也给灌出了个鼓鼓的小山包。黑毛在山里横行霸道这么多年,难得吃一次这么大的亏,被捅得神志不清,半死不活,死去活不来。直到小山猫将它背在背上滴溜溜回了半山的兔子窝,都还是昏睡不醒。 神仙托着下巴看着小山猫把它驮回来,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啧,纵欲伤身。” 那天晚上山神庙前摆摊的黑大个,无辜被牵连,十分茫然和委屈地背着竹摊子,早早地被赶下了山。 眨眼春去秋来,秋去春又来,兔子洞前的草叶绿了又枯,枯了又绿,小山猫还是天天被欺负得呜呜叫,兔爷晕过去又醒过来,清醒的时候日夜磨爪,琢磨着要把那小蠢货的棒子给削一层。 这一晚黑大个又来睡在大石头上做春梦,黑毛毫不避讳地拖着小山猫出洞,摁在旁边也是一阵啪啪啪啪。突然就听得砰一声重响! 那黑大个时隔多年,又栽到地上去了。 黑毛带着媳妇趴在旁边瞧热闹,却见那黑大个一脸慌乱——但更多的是悲伤——爬起来,扒着石头大吼,“山神!山神!” 林子里静静悄悄,那神仙半点影子没见。 黑大个又徒然地喊了一阵,蹲在大石头前沉默地发了会儿抖,爬起来收拾了竹摊子,一步一回头地下了山。 随着他的离开,绿袍子的神仙身影缓缓现出在了大石头上,沉默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黑毛跳出去,拉扯着神仙的袍子啃了一口。 神仙低头抚了抚它的脑袋,又抬头看了看远处茫然地看着黑毛啃空气的小山猫,他叹了口气,神情悲悯地说,“你们还是……” 却又顿了顿,生生地止住了话音,光是轻轻地又刨了刨黑毛的耳朵。 他转头看着大山深处,月夜的阴影笼罩了他,透出一股子萧瑟的寒冷,“……生死有命,”他叹息着说,“你们好自为之,但求逃过此劫罢……” 黑毛小畜生——就算偶尔对他那蠢笨的猫媳妇心软那么一下下,也仍旧是个没心没肺天没塌下来就屁都不管的玩意儿——才懒得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此劫彼劫,都是古人的玩意儿,它是一只年轻向上的现代兔,听球不懂!仍然是每日里带着小山猫漫山遍野地疯玩。 它神经粗犷,并未察觉到那之后山里的些许变化。譬如来游玩的游客,渐渐地多到了要分批限行的地步,努力地拍照,唯恐再也拍不到;譬如时不时要来一些组团的专家,在林子里四处转悠,这里采点标本,那里剥一块树皮;譬如山下村子里居住的村民越来越少,房子一点一点变空,地里的庄稼也越来越少…… 它倒只察觉到了一点:黑大个再也没在山神庙前摆摊,前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有时候几乎隔几月才一次,并且风尘仆仆,每次回来,都是趁深夜而来,默默地在祭坛上摆上一些贡品,然后去小矮庙前抱着神仙的石像发呆——却再也不在大石头上睡了。 不过这些都不干它事,黑毛小畜生依旧生活地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就像邹大妈每晚来打扫卫生时脖子上挂了只花花绿绿的小扁盒子唱到:这世界有太多不如意,但你的生活还是要继续,太阳每天依旧要升起…… 那一日的太阳依旧升起,朦胧的光芒渐渐笼罩山林,黑毛在温润的阳光中探出头,却看到竹林中一场飒飒的竹叶雨。纷飞的竹叶在空中盘旋如翠绿的蝶,坠落地面复又升起,瑟瑟地挥洒着似永不停息。 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它,它仰头看见神仙的翠绿袍子,遮挡了它视野里整个天幕,神仙浮在半空中一言不发。然后缓缓地,低头看向它。 它在昏暗中,莫名地辨清了神仙的口形:小畜生…… 那神情痛楚而悲悯的神仙,眼中恍然滴落一滴晶莹泪珠——沉重地坠下,砸在它脚下。 小畜生,还不快走…… 轰——!! 剧烈的震颤响彻了整座山林,远处连绵不绝的山脉传来此起彼伏的回响,天地之间陡然震颤。而声音,那轰隆的,令整座大山颤抖悲泣的声音,渐渐地近了—— 轰——!哗——!轰——! 神仙迎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开双臂,翠绿的袍子在骤然凌冽的飓风中鼓动,激烈得扑扑作响。黑毛在天地摇晃中艰难地抠抓着脚下地面,却见小山猫翻滚着从洞中,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拖了出来,扑通撞到它身上。 两只动物跌撞着滚作一团,随着地上纷飞盘旋的竹叶雨咕噜噜滚出好远,黑毛在混乱中挣扎望向那巨大声波传来的方向——山脚下,昨日还翠绿萦绕的世界,一片苍茫白浪! 那雪白的浪花,像是吞噬天地的魔域,吞没了田野山溪,沿着山路,一路汹涌而上,看不到源头,也料不到尽头! 神仙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啸,绿袍一挥,耀眼的光辉出现在了他的掌心,他摊开双手拉开了一面笼罩整座山头的翠绿屏障——仰面而来的滔天大浪重重地击上了屏障!因受到阻隔而向后翻腾,然后再次汹涌地冲撞而来! 在这抵抗的间隙中,天空陡然一黑,数不尽的鸟雀飞虫自林中似龙卷风一般翻卷而出,汇作一股黑影,惊叫嘶鸣着朝远方而去。而那些在树洞里,在地穴中,在低矮的草丛中,在幽深的树林中,数不尽的爬虫走兽,倾巢而出,没头脑地朝着各个方向,慌乱地疾走奔逃,纷杂的脚步将林中厚厚的落叶碾成碎泥——在树干上撞死的,摔下山崖的,被踩踏而死的尸体,不计其数。 一股黑气,随着那些不断嗖嗖远去的雀鸟,从大山的深处蔓延而出,沉默了千百年的大山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叹息,像陡然张开了无形的大口,吐出了阴冷的死亡之息—— 举高双手的神仙蓦地发出了一声痛楚的嘶吼,耀眼的光芒从他胸口炸出,殷红的血液四溅,噼噼啪啪骨节尽裂的脆响隐没在了大山震颤的叹息里——他身前翠绿的屏障被雪白大浪再次冲袭,轰然碎裂!大浪一卷,将神仙破碎的身影一口吞噬! 几乎是眨眼之间,这座历经洪荒苍茫的古老大山,数不尽的喜怒哀乐,生灵万物,被滔天的大浪,统统淹没…… 哗——!!轰——!! …… 黑毛在不绝入耳的拍击声中,艰难地睁开眼睛。 温润的光芒陡然入眼,它昏花了头脑,用了很大劲,才终于恢复了些许清醒。 那是那样温暖的阳光,一如往昔。 它在温暖中,艰难地抬起头,努力地看向四周。像是在一条波涛平静的大河上,四周是温和拍击而来的昏黑的水流,正在哗哗地流淌向看不见尽头的远方[www奇qisuu书com网]。而它自己正紧紧地趴在一棵粗大的浮木上,之所以说紧紧,是因为它背后压着一具沉重的身体。 个子比它大出好几倍的小山猫,用四只爪子死死地抠抓住浮木,将它紧紧地压制在了木头与自己的胸口间,只余出个呼气的脑袋。 小山猫歪斜着头,显然晕死得比它还要厉害,然而抠着木头的爪子丝毫未曾放松——指甲上凝着湿润的血块,它是生生将自己的爪子嵌进了木头里。 黑毛竭力挣扎了许久,才终于从它身下钻出来,眼看着小山猫半边身体还泡在水下,它摇晃着蹲在粗大的浮木上头,拍了拍山猫的脸蛋。 几乎将那半边小脸都要拍肿了,小山猫才勉强开了一下眼,失去光泽的眼睛定在了它那张兔脸上一会儿,又软软地闭上了。 黑毛有些急了,跳到它背上企图把它的两条后腿从水里刨出来,小山猫却突然张口,哇地呕了一口血! 黑毛瞪大了眼跳开一步,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它迟疑着将脑袋挨过去,轻轻地,舔开小山猫腰背上一撮湿润的黑毛—— 那黑色是血染的,在那个狰狞得几乎看不清哪里是血肉的伤口中,隐隐露出一截尖尖的木头顶…… 这树干上有一支尖锐的断枝,由腹到背,穿透了小山猫的身体。 而它在意识不清中仍旧牢牢地抠抓着树干,将黑毛护在它身下,并且更紧地贴近树干,防止自己晕厥后黑毛掉出去。 从来没有感觉过害怕的滋味的黑毛小畜生,终于兔生第一次地,瑟瑟地发起抖来。 23、23黑毛小畜生的番外6 它想将小山猫从那断枝上剥出来,刚刚把爪子探入小山猫腰下托了一下,就那湿冷的身体剧烈抖了一下,血从小山猫微开的嘴角缓缓流了出来。 黑毛慌乱地又往小山猫脸上拍了一巴掌,想让它别再流血了,然而当然地只起到了反效果,更多的血淌出来,腻腻地粘在树干上。 黑毛低头去舔了舔小山猫结着血块的脸蛋,这只曾将狼精狐狸精熊精踩到嗷嗷吐血的战无不胜的小畜生,在尝到这腥腐而绝望的味道时,第一次有了呕吐的冲动。 它伏□去,茫然无措地看着四周白花花的水面,望不见尽头。 呆了一会儿,它将小山猫毫无知觉的小脑袋,刨到自己的肚子下头,轻轻地用前爪搂住。 它在那样温润的阳光下,觉得彻骨的寒冷,而浮木随着波浪一下一下地摇晃,令它头脑昏沉,最终浑身疲力地,头一点一点低下去。 “哗啦——!轰!” 不知道昏沉了多久,越来越近的水声轰鸣惊醒了它。它恍惚间抬起头,看见远处莹白的水平线—— 已是深夜,月亮漂浮在水天交接的地方,映出一片水波盈盈金光灿灿。就像山猫含着水的眼睛。 它发起呆来,下意识地就低头去舔了舔小山猫紧闭着的眼睛,想将那只会动的金灿灿的眸子舔出来。 尔后那水平线越来越近,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吞噬了知觉,它在昏沉中随着水波的汹涌而摇摇晃晃,然后在浮木跃过大瀑布边缘的一刹那,瞧见下面梦境一般的万丈烟波,才恍若雷击一般察觉到了死亡的来临…… 来得那样轻灵而梦幻,像不用醒来的美梦。 在无限下坠的前一刻,它死死地搂住了小山猫。去天堂也是要带媳妇的嘛。 “哗——!轰——!” …… 黑毛在冰冷的石上醒来,清晨的雾气朦胧,微弱的阳光照不透。他睁眼看到远处一片金色烂漫的花海,他抽筋一般动了一下左手,然后有些疑惑地举到眼前来——那是跟绿袍子神仙一样修长的五根指头。 他蜷起身体,曲起变得颀长的腿,艰难起身,低头看向自己怀里紧紧搂着的山猫。 小山猫死寂地摊在他怀里,胸口的断枝已经随着半空坠水的混乱或者途中的漂泊而脱离开来,只剩一摊模糊得看不清血肉的伤口。而他的右手还按在那伤口旁边,一些紫色的半透明丝线缠绕在他的手掌和伤口周围。 他疑惑而迟疑地微微移开手,便听见啪啪波波的碎裂声,那些透明丝线蓦地化了飞烟四散,而小山猫无意识地抽搐一下,腹部的伤口像被抽离了阻隔,缓缓地淌出鲜血与一些碎肉块。 黑毛急忙又把手捂上去,然而这次丝毫不见半点动静,血仍是汩汩地从那洞穿伤口里淌出来。他慌乱起来,搂紧小山猫徒然地四顾。突然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尖锐而惊讶的声音,说着山神庙前游客常说的山外话—— “哎哟呀,你不是兔子精吗?怎么会捡一只山猫的呀?你胆子不要太大的呀!” 他抬起头去,枝头上坐着一个猫眼的少年,裹着一身跟小山猫的花色很近的羽毛大衣,蹬着一双纯白的长靴,嘴角带着血——手上正拿着一只啃了一半的山耗子。 黑毛警觉地看着他,并且把小山猫更紧地往怀里护了护。 猫眼少年毫不认生地从树上跳下来,扑通落地,围着他们转了两圈,一捶掌判断说,“这山猫快死了呀!” 黑毛看出他没杀意,并且觉得他比自己家这只还蠢,遂没理他,光低头用舌头舔了舔山猫胸口的伤,把舔进嘴里腥腐的血块吐到一边。 “哎,”猫眼少年多管闲事地又一捶掌,“你这得治呀!我帮你们找麻二哥吧,他最聪明啦,他知道怎么办!”一跃身化作一团小黑影,原来是只半大的花毛猫头鹰,扑腾翅膀顺风去了。 小猫头鹰带着它磨磨蹭蹭的麻二哥地赶过来的时候,黑毛刚刨完坑。 他化成人形的手仍旧生着尖锐的指甲,但是持续大力地刨挖还是磨凸了全部的指头,并且鲜血淋漓。 然后他将自己怀里悄无声息的小山猫推进去,贯彻了自己一贯的理念——媳妇没用了就刨坑埋了。 但是趴在坑上头看了一会儿,他自己也跨进去躺下了,蜷着身体把小山猫搂住——这没用的小蠢货这么黏他,死了要是没看见他,肯定又要嗷嗷呜呜地乱哭。 他闭上眼闻到了泥土的清香,像幼时饿得瘦骨伶仃时第一次探头爬出了兔子窝。他没有感觉到一丝死亡的悲伤,他自认为是没心没肺的兔爷嘛。 他低头吻了吻小山猫耳朵上那搓软毛,然后将它脑袋摁在自己肚皮上。 然后就这么默默地等死。 只等来坑上头“嘁”地一声,有个略微沙哑的声音说,“老子当是什么,原来是只兔子!你这儿刨坑弃尸会污染环境知道么?你知道什么叫‘污染环境’不?” 黑毛老不耐烦地又仰起头,瞧见猫眼少年肩上站着的一只小小的东西——那是只小巧玲珑的麻雀。 那麻二哥一只爪子金雀独立地站在猫头鹰肩上,另一只爪子掐着一根没点的香烟凑到嘴壳子边。 猫眼少年羞涩而崇拜地作旁白说,“麻二哥在城里待过,什么新词儿都知道。” 那麻二哥一扇翅膀落到地上,身影一闪化出一位圆眼珠单眼皮的瘦高青年,一只手掐着烟,大咧咧地往小山猫身上探了探,果断说,“没救了。” 黑毛啪地一巴掌扇开了他的手。 “喝哟!”那麻二哥看着手背爪印一瞪眼,“你这兔子还挺凶!得了,爱怎样怎样,老子不管了。” 猫眼少年把他拽住,“麻二哥,你别这样呀,你不是要修仙嘛,要积德的呀。” “都成这死样儿了,积什么德?”麻二哥两根指头夹着烟一摊手说。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有些玩味儿地想了一会儿,走回来说,“喂,兔子,老子知道有一个办法可以救它,但你得付出代价。而且以后你们每天都得帮老子……” 话没说完,眼前一花,天地颠倒,竟然不知怎的就被人一脚踹到了地上。他愕然睁大眼,倒转的视野里那黑衣的男人一脚踩在他喉咙口,两只血淋淋的指头夹着那只抢来的香烟,一脸做起坏事来得心应手的恶霸模样,“少废话!快说!” 那见多识广的麻二哥愣在那里,随即便恼羞成怒地挣扎起来,声音呛咳,“你!你……王八兔子!老子不说又怎样!”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兔阎王手一拽,把旁边惊呆的猫眼少年掐着脖子拽进怀里,那是十分的义正言辞——“不说就操了你媳妇儿!” “……”见多识广的麻二哥彻底呆住了,愣了一会儿说,“……他不是我媳妇儿。” 猫眼少年哇地哭出来了,“你明明答应妈咪照顾我的!呜呜呜……” …… 小山猫在迷蒙的混沌中闻见鲜血的气味儿,下意识地伸舌头舔了一舔,满嘴都是它喜欢的新鲜甘甜的味道。 它满足地呜咽了一声,闭着眼无意识地、吃力地继续舔舐起来,舌尖触到新鲜的肉块,却没有力气咬进嘴里。 眼睛上热了一热,像是被人亲了一下,接着嘴巴被捏开,撕得小小的肉块被塞进它嘴里。 求生的欲望令它竭尽全力地一点一点地缓慢地咬着,然后艰难地咽下去,满足地咂了咂嘴,下一块又喂进来了。 一点一点地吃了好久,身体一点一点地暖起来,麻木了的知觉重回,这才感觉到肚子上的痛楚。那么痛,就像被黑毛大畜生狠狠地踹过。 混蛋……你混蛋……它迷迷糊糊地想着,委屈地淌了一滴眼泪。 脸上又热了热,从眼角淌出来的水珠被温柔地舔掉了。 它无意识地晃了晃爪子,断裂的指甲勾到近在咫尺的一块布料,就挂在上面不动了。身体里一片温热,像有什么东西在周身缓缓地流淌,它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好像天没亮,四周都是一片黑。 它挣了挣脑袋,从桎梏里略微抬起头,这才发现是被盖在一堆芭蕉叶下头,密密麻麻的,差点被捂死。 它迷茫地四处看了看,发现这是个石头砌的简陋小石屋,屋外头一片绚烂阳光,绿草葱荣。 它软绵绵地伸爪子想去摸索光的方向,然后光线就被拦住了,一个穿着黑色长衣的人类,右手抓着一只山耗子,弓腰走了进来。 它警觉地往后缩了缩,那男人也愣住了,然后快步走过来,一只手掐着它后颈皮一把把它拎起来搂进怀里,沙哑着声问,“小蠢货,醒了?” 小山猫昂着脑袋呆呆地看了他老一会儿,艰难地伸长脖子舔了舔他的脸,舔到熟悉的兔子味儿,这才确认了他是谁似的,撒娇地呜咽一声,把脑袋塞进他怀里。 然后它猛地抬起头——熟悉的兔子味儿! 它在意识模糊中吃到的那些…… 它瞪大金灿灿的眼睛,猛然间慌乱起来,伸着无力的爪子、软绵绵地去扒黑毛空荡荡的左边袖子,牙齿咬着衣服撕开,然后就看到结了血疤的——失了整只左臂,断口参差不齐的肩膀。 它呆在那里,蓦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声,眼睛瞬间变得赤红! 刚要拿脑袋去撞石头就被黑毛一只手拽着拎回来了,屁股上啪地挨了一巴掌,“小蠢货,发什么疯?!” 小山猫在他怀里竭力挣扎着,整个脑子都轰隆作响,它吃了它吃了它吃了—— “啪!”又一巴掌打下来。 它彻底老实了,脱力地趴在黑毛怀里一动不动,然后就簌簌地发着抖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蹭上去胡乱地舔黑毛变的扁扁的脸。 “哟,醒了?”门口有个影子说,翅膀一扑腾飞进来,是只小巧玲珑的麻雀,“答应每天给我家鹰儿抓的耗子呢?” 黑毛随手把那只奄奄一息的山耗子丢过去,那麻雀便扑腾着飞过去,爪子一捞,轻而易举就把那只比它大了两三倍的耗子拎起来。一边飞一边看不过去地作了个评价,“管管吧,都哭成这死样儿了。” 黑毛丢个石籽儿去砸它,麻雀一扇翅膀飞远了,声音远远地在树林里盘旋,“你妈的王八兔子,别以为老子打不过你!” 黑毛赶走了它,才低头去不耐烦地扯了扯山猫耳朵上那搓长毛,“哭个屁,烦死了。再哭我踹你了。” 小山猫呜咽着挠了他软绵绵的一爪子。 黑毛拉开大衣把它搂进去。 郁郁葱葱的草木在洞外蔓延,森林一直延伸向尽头湛蓝的天际——阳光下一马平川,正是江南六月草长莺飞的好时节。 黑毛小畜生的番外,戛然而止。 如果还要后续。 几个月后。 小石屋啪啪啪啪的声音不绝入耳,男人沙哑的呻吟声倒是时断时续。 “啊……啊……你……蠢货……轻点……啊!啊……” 被伏在身上的半大山猫急躁而兴奋的舔着脸,连着被捅了快一整夜的男人无力地用单手抠抓着身下被汗水和浊液染湿的黑衣,被顶得脑袋一下一下地撞着石头壁,两条长腿脱力地垂在山猫腿边,随着对方冲击的动作而微微颤抖。 他终于受不了地大骂了一声“滚!”,就要抬腿踹开山猫。 “嗷呜!”眼见着要吃不到小山猫逼急了地吼了一声,眼睛刷得变了火红,几乎是刹那间蜕变出了壮如老虎的成年身形!还插在红肿洞口里的棍棍猛然涨大!啄木鸟凿木头一般突突突地撞击起来! “啊啊啊——!你,你出去!啊!啊!你……你这该死的……蠢货!呜啊……啊!啊!啊……” 满耳是自己堪称惨叫的呻吟声,和激烈又黏腻的啪啪撞击声,一口气抽不上来,男人褐色的眼珠子一翻,又晕了过去。 翌日晌午,小巧玲珑的麻雀跳跃着飞到小石屋的门口,却差点被里面撕心裂肺的一声嚎叫惊得摔到地上。 “嗷呜——!!” “呜啊啊……”变回半大身形的小山猫缩在角落里捂着棍棍和蛋蛋,哭得声嘶力竭,“好痛……呜呜呜……踹断了呜啊啊……” “你给我滚!”黑衣的男人捂着屁股咆哮,“变不出人形以后都不要碰我!” “呜呜呜……混蛋……你混蛋……”小山猫哭得嗓子都哑了,又悲伤又委屈。 麻雀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这兔子又欺负家养的山猫了。奇了怪了,这山猫个大又矫健,每日杀气腾腾地追着野猪野狼咬,怎么就还是打不过这少了只爪子的恶霸兔子…… 真他妈是只横行霸道的兔阎王!也不知道天底下有谁能治得了它! 黑毛小畜生的番外,这次真的完。 24、24 山神在山上观察畜生半月,也没瞧出什么端倪。倒是大河在山下严谨治学,苦心钻研,这日拎了二两菜油上山,总算是成就了那档子事。 神仙一边忍着沾了菜油的粗糙指节在体内深入的怪异感,一边通红着脸问,“你怎么知道是用这个……” 大河同样是满脸通红,额头上豆大汗珠,忍得青筋都暴露出来。一边埋头努力开拓,一边老实羞涩地说,“我……我自己试了哈……沾着这个可以按进去。” “……”神仙的神情顿时变得十分古怪。 “不舒服啊?”大河紧张地问,好不容易探到一半的手指努力往外抽。 山神惊喘一声,一袖子拂上他那呆笨的脸,“别出去,瓜娃子……” “啊?那,那这样子……” “呜……也别突然进来!瓜娃子!你……对,慢些……嗯……” 这场云雨之事的开端,因为生涩,所以进行得格外缓慢。连带着中间那些个水乳(和谐呀)交融高(和谐呀)潮迭起的过程,好似也极其漫长,极到最后偃旗息鼓,双方大汗淋漓地抱作一团,竟是被折腾得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山神仰面朝天地躺着,大河刺棱棱的脑袋贴着他胸膛,暖暖地贴在心口的位置。他喘息着,缓缓抬臂搂住大河的脖子,望向头顶湛蓝的天幕。 他的目光穿出这片虚无的幻境,骤然跌入无尽的黑暗之中。苍茫的天际无星无月,无欲无情,看不清半点光亮。 他恍惚着闭上眼,收缩的双臂将大河更紧地按向自己心口。 二两菜油只用了一次——倒不是因为一次就用光了二两,而是神仙嫌那油味儿古怪,抵死不肯再用。 大河挠破头皮,把所有能试的东西都试了个遍,譬如西瓜,譬如香蕉,譬如熟红苕,譬如山药,譬如无花果……把瓤挖出来捣成浆盛在碗里,第二日便大碗小碗地搂着上山睡觉,献宝似的给山神挑选。 神仙跷着二郎腿叼着烟,皱着眉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神情是十分的嫌弃。末了他一弹烟灰,下巴一点,示意无花果浆,就跟紫禁城里历代大爷翻牌子的口气一样,“行了就这个吧。” 大河诚惶诚恐,一边开始扒衣服给大爷上浆,一边继续献宝,“我还摘了半箩筐无花果,明天带给你吃,好不?” 山神一边忍着呻吟一边咬牙切齿地摇头——吃个铲铲!既然选择了这个,就是再也不准备吃这个了! 好日子过起来尤其地快,眨眼间入了冬,眨眼间又是新春,眨眼间换过了一本又一本年历。前来游玩的旅客络绎不绝,村人的日子越过越红火,接连娶进不少外村媳妇,一户一户地壮大了起来。 人口一多,不少大妈大婶便想着锦上添花,继续扫除村中单身男女。大河孤身一人,住着秀秀家那么大一个院子,空着也是空着。再者他如今年近三十,老实稳重,瞧上去的确是个可依靠的。加之勤劳肯干,节俭持家,想来也有不少的积蓄了。虽然他丧妻丧子,命数里不太吉利,又身有小小残疾,但是寻个同样有缺憾、性子温顺的山妹子配他,也是不难的。 闲话来闲话去,这天村里一位赖大婶便高高兴兴地上了门,要给大河说媒,说县城里有一位好妹子,正是三十岁的芳龄。之所以至今未嫁,乃是因为姑娘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有一只手肌肉萎缩,不大方便活动。 大河当即表示婉拒,不过这位大婶经验老道,曾经撮合过村中三对男女,十分地锲而不舍。进一步劝慰大河,你这个年纪老大不小,应该有个伴儿。并且更进一步揣测,你该不会是嫌弃人家妹子手脚不灵便吧? 大河慌忙摇头,十分笨拙质朴地表达了对陌生妹子的尊敬,但是仍然婉拒见面相亲。 “唉!你这娃儿,怎么就这么死心眼,”赖大婶唏嘘说,“秀秀走了那么多年,不会怨恨你的!” 大河想到秀秀——更多地是想到未曾活过三岁生日的小女儿——眼眶便泛了红,低下头去不再言语。而赖大婶以为他顾念旧情,不愿意续房,便只能长吁短叹着离开了。 她回去将这状况与众姑婶们一说,众人一致认为要帮助大河扭转观念,脱离旧日苦痛,重头再来。于是数日后换了一位刘大妈,挽着袖子上门来,要拯救她们眼里孤苦寂寞的大河。 大河拒绝了一次又一次,被追得怕了,索性平时都待在山上不回村,及到夜深人静才偷偷溜回去。结果有一日正午他帮他三舅忙完了农活,正在帮忙烧饭,他三舅妈柱子似的拄在灶台边上,开始跟他念叨,“哎,大河,上次赖婶子跟你说那个妹子,我看着就很不错!” 等到他端了碗盘进屋,他三舅半倚在床上,抽着烟杆子,也跟他说,“大河啊,你要是看着合适的,就娶进来吧。也不能总是一个人……” 大河闷着脑袋排碗筷,因为嘴巴笨,不知如何辩解,所以干脆一言不发。 他以为这攻势到此为止,谁料午后吃完饭上了山,就连打扫卫生的邹大妈都扛着扫帚来与他嘀咕,“大河啊,你要是看不上赖婶子说的那妹子,我给你说一个[www奇qisuu书com网]!我有个远方表亲的闺女儿,才死了老公,她一个人带着娃儿……” 话没说完呢,竹林子扑扑簌簌地开始刮大风,吹翻了邹大妈的垃圾篓子。邹大妈啊呀一声,追着滚落的篓子跑了。 傍晚入梦,那块十分好用的大石头消失无踪,山神倚在光秃秃的山神庙上,跷着二郎腿啃一根大麻花,嘎嘣嘎嘣了许久,才懒洋洋地问他,“赖婶子?远方表亲的闺女儿?” “我不娶她们,”大河老老实实蹭上去说,并且试图老模样抱住山神的腰,“我不喜欢她们啊。” 山神往边上躲了躲,却没躲开,被大河结结实实搂住了,只能挑了眉毛斜眼看他,“哦?” 大河在他颈边蹭了蹭的脸,贴着他耳朵热乎乎地说,“不娶她们,娶你。”然后在他脸边做了个往上掀的动作。 神仙一愣,在意识到这是掀红盖头的动作之后,耳根霎时红了,瞪着眼睛老一会儿才狼狈地反击说,“我是神仙,应该我娶你!不对,你……瓜娃子!你学坏了!” 这花言巧语的,可不是学坏了么! 大河为了表示自己还是好娃儿,就把他的嘴堵住了。亲亲密密地堵了会儿,他低下头把脑袋搁在山神肩上,“我不娶了,可是想去抱养一个娃儿。” “嗯,”山神冰凉的手指摩挲着他脑后短短的发茬,“是该有个娃儿,以后好照应你。” 大河摇摇头,凑上来又在他唇边轻吻了一口,“不是照应我,以后我老了,他给你带祭品。” “哦?”山神抚着他脑后,“那你呢?” “我在山上陪你,”大河说,“那个时候我没得力气下山了,我一直陪你……” 他话没说完,就被山神揪着头发拉扯了头颅,结结实实堵了嘴。神仙舔着他唇齿低低地说,“别说这些……还早,别说这些……” 大河温热的掌心捧住他冰凉的脸。 大河虽然愚钝,但是因为别无所求,所以有些问题,一早地就开始思索起来了。他强迫自己去明白那个山神一早就教给他的道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这是逃不过的。他这辈子短短几十年,便只能陪他寂寥冷清的神灵几十年,再怎么挣扎不舍,他终究要离开,就像他的父辈们,在大山的恒古永恒中沉入寂寂,化骨成灰。他明白,只是舍不得离开。他舍不得离开,但还是得明白。 只是他没有想到,先走的那人不是他。 也就是过了那么几个月,突然有一天开始,赖大婶刘大妈三舅妈之流,再没有跟大河提起说媒的事。 原因无他——姑娘们都舍不得县城的户口,纷纷急着往城里嫁去了。 原本这户口问题并不算作什么,住在先富带动后富的县城,与住在齐心协力奔小康的山村,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如今,这户口涉及拆迁。 一江春水向东流,亟需抽刀断水水更流。对着大好河山之中一条蜿蜒数千公里的大好河流,朝廷设想筹划数十年,宏图大略终归一纸报告。 一纸报告,数次会议,诸多争论,淹城镇百余,移居民百万,成就千年大计。 只是不知流芳千古,抑或祸害万年。 这辉煌宏伟的水利工程,原与大山深处两耳不闻天下事的大河毫无瓜葛。水淹城镇,原本只淹过临近城市的另一片流域。 只是有一天一纸红头文件突然下发。因工程后期调整,扩大淹没范围,将周遭县城村镇以及数座大山,统统划入这永存史书的丰功伟业之中了。 消息顿时在山水清丽的小山村里炸开了锅。这调整文件下得仓促,仅余了一年时间供十余个大小村镇搬迁。搬迁赔偿款折算方法又各有不同,个中定有微妙,天朝人民都懂得。 于是家家户户争着抢着询问赔偿。红头文件下来第二天,村支书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往县政府去了。 被留下来的村人们追着村支书的媳妇从村头走到村尾,“那到底怎么个赔钱法啊?那我们搬去哪里啊?!” “哎呀!我怎么知道啊!哎呀你们稍安勿躁,他们不是去县里了嘛!等他们回来了就知道了!”村支书的媳妇被问的一脑壳子唧唧喳喳,索性躲回家里看新闻。 村人们继续聚在村口大坝子上唧唧喳喳。在被留下来的满村慌乱焦躁的人群中,大河是看起来最镇定的一个。 他镇定,是因为他大脑一片空白。 他惶惶然地站在那里,并没有关心他的赔偿款与他未来的归宿。钱对他来说没有意义,而归宿,他除了这里,还能去哪里呢? 及到村支书领着一帮人汗水淋淋地从县城回来,用大喇叭哇哇地在坝子上宣布了一通——宣布了什么内容,大河也丝毫没有听进去——并且耐心解答了村人所有的问题,而后散会。大河这才惶惶然地凑上去,问村支书,“是淹哪几座山?后山淹不?淹到哪里?” “嗨呀!”村支书说话说得脸红脖子粗,不耐烦地一挥手,“后山当然淹!后山又不高!县领导说了,我们这里会淹得连山尖都看不到!所以什么都不要留,全部撤走!” 大河定定地站在那里,村人们唧唧喳喳讨论的声音不绝,而他只觉得万籁寂寂,而后轰然之间,一声惊雷炸响在他耳边。 他随着那雷声笔直地倒了下去。 醒的时候,是在三舅家的床上,他三舅吧嗒吧嗒抽着烟杆子,见他醒了,叫他三舅妈去倒了一碗白糖水。 “怎么了,你这娃?”他三舅问他,“好点没得?脑壳痛不?” 他昏沉地爬起来,要往屋外走。 他三舅拉住他,“把糖水喝老再走!你慌到做什么去?我晓得你恼火,晓得你喜欢山里头,不想走,但是不走也不得行,明年子就淹完了。” 他仍是摇头,像中了邪一样,挣脱他三舅就往山上去了。 天色已经晚了,山下的旅游区护栏早早地上了锁,大河绕小路翻栏杆上了山。两手空空地,便去躺倒在大石头上。 神仙出现在烟雨朦胧的秀丽山水画境里,捧住他惨白的脸,“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大河惶惶然地,将他白日里的听闻说了出来。而山神神色微滞,竟是有些不可置信。 “淹山?这山这么高,要怎么淹掉?山上飞禽走兽这么多,他们是要丢下不管了?” 这点就是神仙孤陋寡闻了。人都可以不管,飞禽走兽算什么。 然而低头思索一会儿,他却是平静下来,摇头道,“我料他们是不能淹了整座山的,顶多是山脚的村落,百多年前山下大涝,我见过。” 大河竭力摇头,“村支书说会全部淹掉,山尖都没有!” 山神沉默良久,“……如果到时候真是如此,那便是天命了。挣扎不得。” 大河愣愣地看着他,突然拽住他的袍子,激动地瞪大眼睛。 他不管什么天命,只是想问,“那怎么办?那你去哪里?村支书说要全部搬走,我把你的庙一起搬走!” 山神看着他,淡淡笑了一下,揉搓着他凌乱的短发说,“瓜娃子,我能去哪里?我是山神,不管有没有庙,我都要守着这座山。” 大河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道,“那我陪你,我留到山里头。” “你这是什么傻话?”神仙笑得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你当然要跟村里人一起搬走,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走!”大河红着眼吼道,“我不走!我跟你一起!他们要淹山,就让我死在这里!” 神仙突然一用力挣脱了他的手,退后一步,皱着眉头看着他。 “你要死?这么年轻就要死?我为了救你遭受天罚,失去大半神力,将我的脸害成这样——就是为了你这样糟蹋自己性命?” “不是糟蹋!我不想你受罚!我,我不是!我想跟你一起,不是糟蹋!”大河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哦?”神仙皱眉冷笑道,“你这个意思,倒是我当初不该救你了?任你死在我庙前,就地刨坑一埋,可不就是跟我一起么?横竖你都是死,原来是我白受了罚!” 他这伶牙俐齿,大河哪里辩得过来,慌得满脸涨红,追上来抓着他的手要再诉衷肠,却被神仙一拂袖扫了开去,“你走吧!该搬去哪里去哪里!反正这里都要淹了,你以后都不用来了!” 这骤然变故,大河完全地猝不及防,惊恐地瞪起眼睛,他那脑袋里哪里是一声炸雷,简直是天雷滚滚轰然不绝——他实在不明白怎么短短几句话就变成了这样! 没等他组织好言语,山神又一拂袖子,他胸口剧痛,骤然脱出了梦境! 噗通滚落大石头,他在周遭一片灭顶的黑暗中昏沉地睁开眼。 近处悉悉索索,是那黑毛兔子摁着它那小姘头在胡搞。被压在下头的小山猫受了惊,往兔子肚皮底下缩了一缩,被兔子搂住,两只畜生便一上一下趴着瞧热闹。 大河并顾不上他们,挣扎着爬起来,扒着石头嘶声大吼,“山神!山神!” 林子里一片死寂,神仙一如十几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平日里千般万般的温柔,眨眼便能翻脸绝情,狠心决绝,当真是再不相见。 大河惊恐绝望,徒然地又喊了一阵,喉咙都嘶哑了。 他蹲在大石头前,嘶哑地喘息着。在最初的激动失措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不是十六岁时那个少年。 他从未褪去骨子里天真的质朴与愚钝,然而外界风雨残酷地打磨,终究令他血肉撕扯着痛苦地长大成人。他有他想要坚守与维护的,再不会茫然无措的,在山神的冷清决绝中转身惊惶地跑开。 抱着头沉默地发了一会儿抖,他心中有了盘算。颤巍巍地伸展着僵硬的关节,他站起来收拾了竹摊子,一瘸一拐地走下山路。只是终究不舍,一步,仍是一回头。 他知道山神在那里看他,那个把所有痛苦、辛酸和孤寂都独自吞下,所有雷霆万钧的惩罚都独自承担的神仙,必然是偷偷地站在他身后,偷偷地不舍地看他。他知道。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地消失在山路上,绿袍的神仙终于从虚空中现出身形。 他神情凝滞,独自森冷寂寥地站在那里,便像风中一株细瘦坚(和谐呀)挺的竹,竹身屹立不倒,只是枝叶都婆娑着发出凄冷的叹息。 黑毛兔子跳出去,因为觉得神仙这模样令兔爷它极为不适,于是拽着神仙的袍子啃了一口。 神仙弯下腰去揉了揉它的脑袋,又看看它蠢笨无邪的小姘头,突然就叹息了一声,“你们还是……” 他突然生生止住了话音,竟有些哽咽住。天机不可泄露,未来或许会发生什么,他不能改变,亦不能替这些山中生灵编排命运。 他叹息着,轻轻地揉了揉黑毛的耳朵。 “生死有命,你们好自为之,但求逃过此劫罢……” 那黑毛的小畜生打了个喷嚏,十分事不关己地转身露了个白毛屁股给他。蹿回去摁着媳妇啪啪啪啪去了。 25、25 大河多方打听,先去了县里的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办公室。 县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办的工作人员,因为见他老实谦恭,面目和善,是故相对热情地接待了他。与他同时被接待的,还有临村的几[www奇qisuu书com网]位不满拆(阿弥陀佛和谐)迁赔(阿弥陀佛和谐)偿的村民。 然而当他说出来意,几位工作人员愣了一愣,那神情便不太热情起来。 “恐怕是个瓜脑壳,”坐在他后面的几位村民窃窃私语。 “同志,你这个问题不归我们管。你先回去跟你们村领导先说说。”工作人员道。 “村领导管不了。”大河说。 “你还知道村领导管不了,”那工作人员乐了,“我们也管不了。” “那省里管吗?”大河问。 “那不知道,那你得去问省里,”工作人员一挥手,“下一个下一个。” 那几位邻村村民一回去,便将此事当乐子说了一说。田间地里闲言碎语,连耗子都会传话。一来二去,这消息很快进了大河他们村村支书耳朵里。 正热火朝天的组织搬迁工作的村支书,头疼脑热的带了一群人找到秀秀家的祖屋——却是门锁高挂,大河连夜收拾行李,已经登上了往省城的巴士。 “哎哟!哎哟这个娃儿!真是中了邪啊!”村支书跺脚道,“从小就让人不省心!造孽!” 县城到省城的巴士终点站,就是当年那场死伤二十余人的惨重车祸发生的地方。大河从车上踩落地面时,腿脚几乎都发了抖。 这个他至死也不会忘记的地方,除了事(阿弥陀佛和谐)故之后新修的栏杆,一切都还与当年一样。那些切骨的疼痛深深地刻入他的脊梁,让他的每一步都似走在刀尖。 他一路问询,到达省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办公室。核查证件,安全检查,领取排号单,在候接大厅等候。至此一切都算顺利。 只是他在那漫长的等候的时间里,渐渐地觉得口干舌燥。他的肩膀越来越沉重,重得就像他早已离去的小女儿坐在他的脖后,重得就像秀秀死不瞑目的鬼魂压迫在他肩头。他焦躁地望向车水马龙的窗外,禁不住又去回想当年的每一幕每一幕。他的妻子与他的女儿,那个给予了他十分稀薄的温暖的一个不成形的家。 他已经失去了。 而现在,他一定不能再失去。 哒哒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两双黑皮鞋冷硬地踩踏到他的面前。 “陈大河?”一位领导模样的工作人员,后面跟着一位保安,和善可亲地对他道。 他没有被叫号,径直被带入了角落里一间布置简陋的办公室。那领导熟知当年事故,早已把他们这一批人列入警戒名单内。因而紧闭房门,开门见山地与他说,“同志,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赔(阿弥陀佛和谐)偿确认书和保密条例你当时也签字了。你还有什么事情?” 大河摇着头,用他简单直白的语言说出了来意。而那领导打量着他,神情古怪起来,“你是说,你要求不淹山?同志,你是否不满你们村的拆(阿弥陀佛和谐)迁政(阿弥陀佛和谐)策,还是有人强占了你家的拆(阿弥陀佛和谐)迁款?你跟我说,我帮你沟通解决。” 大河摇头,“就是不要淹山。领导,那座山不能淹。山里有神仙。” 领导基本判定他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精神失常,于是松下口气,只要不是再闹车祸的事,一切都好办。他往沙发上一靠,一挥手,官腔便流畅自如,“这样,同志,你回去写份‘言简意赅’的信(阿弥陀佛和谐)访材料,再到外面排号。我们会安排人员听取你的建议,啊,这个,只要是‘合理’的要求,都会得到解决。你放心,啊。” 他仍是那般和善可亲的模样。不喑此道的大河瞧不出真伪。只是觉得他一开始说话的模样——像极了和蔼可亲的工地老板提防民(阿弥陀佛和谐)工闹(阿弥陀佛和谐)事时的模样,而他现在的模样——则是和蔼可亲的老板连续几月拖欠民(阿弥陀佛和谐)工工资时的模样了。 接着大河便被请了出去。按照“流程”,他得写一份“盐简衣盖”的申(阿弥陀佛和谐)诉材料。只是他短暂的读书时代距今甚远,几乎只会写自己与山神的名字。于是便翻查电话簿,找到他已经在省城工作的弟弟。 他在他弟租住的套房门口等待一日,及到夜深,他弟弟一身廉价西装,满面酒气,姗姗来迟。与他抱怨说,今日又陪客户饮酒。他弟弟大学刚毕业,投身保险销售行业,正是醉心销量,奋发向上,为事业努力打拼的时候。 可待到他说明来意,他弟弟却是连连摇头,“哥,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子去,要被人当瓜脑壳的!淹不淹我们那里,哪里是你说了算的嘛!而且你又没得理由,光说山头有神仙!哪个信哟!我都不信!” “你帮我写一哈。”大河仍是说。 他弟还是摇头,“哎呀!我帮你写了都没得用!我说哥啊,你还是回去问一哈拆(阿弥陀佛和谐)迁的事情,秀秀姐那间屋不晓得要赔好多钱!还有,村支书今天也打电话来问你,说有事情跟你讲。你在我这里睡一晚上,明天赶快回去吧!” 他弟弟死活不帮忙,大河在他弟弟不足十平米的租屋内打个地铺应付一夜,第二日打点收拾一切,又去寻了第二人。 几年前,曾有这么一位能书善道的文人墨客,带着扛炮的摄像师,千里迢迢入山,来采访一位竹林小哥与他的山神庙。 他偱着名片找过去,那位当年的高名记,因为才华横溢,短短几年,已在报社当上了中层干部——是为副总编之一。 这位高副总编戴着一副崭新的金丝眼镜,仍是皱巴巴的衬衫,在满是笔墨气息的办公室里接待了大河。并且努力在一堆泛黄的文件夹里翻找,找到了当年冲洗的几张照片,交给大河。 “哎呀,不好意思,当年要寄给你,结果报社搬迁,一来二去就给忘了。”这位新上任的暂且还官腔微弱的副总编道。他往外头招了招手,叫了个实习生进来,“小陈,进来。” 不多时慌里慌张地跑进一个戴着大框眼镜,皮肤白皙,额头上长着几颗俏皮青春痘的年轻女孩子,手里还抱着一叠材料,“哎!高总。” “小陈啊,这位是我几年前的一个采访对象,也姓陈。他有些文字工作想让你帮忙。也不长,你就帮他打打字,他说,你录入,然后打印出来。先给陈先生泡杯茶啊。” 那小女孩搓搓手,颇为认真紧张,恭恭敬敬地就把大河迎出去了,带到她的位置上——也不过是缭乱办公桌的一小角,搁着一台老旧电脑。 然后她哒哒地跑去泡了杯茶给大河,端正严肃地开了电脑,颇为认真紧张地问,“陈先生,您想写些什么?” 及到她得知了大河的来意,恍然大悟之余,十分惊讶。然而她并没有露出与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办领导一般的古怪表情,而是认真地劝告大河,用山里有神仙这个理由,是不成立的。 然后她代为思索,挥毫泼墨,噼啪打字,为大河写下信(阿弥陀佛和谐)访材料一封,是为一封政(阿弥陀佛和谐)策建议书。内容大致为大晗山景区风景靓丽,动植物种类丰富,为环境保护之建议,请求工程改道,保护大晗山景区自然美景。 为了完善这封建议书,她问了大河一系列问题。因为对这件事情十分感兴趣,甚至连高老总那几张山神庙的照片,也拿去彩色扫描,留作备用,此为后话不提。 且说大河拿着那封深有环保大义的建议书,回到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办,重新核查证件,安全检查,领取排号单,经过两日的排号,终于面对另一位和蔼可亲的工作人员。 那工作人员和蔼可亲地看完了那封建议书,和蔼可亲地表示会采纳群众一切“合理”要求,让大河回家耐心等候,处理意见书会寄回村里。 大河满怀希望与忐忑,打道回家。刚进村就被村支书逮住,一顿教育——多户村民因祖屋拆(阿弥陀佛和谐)迁款分配事宜,兄弟反目,姐妹互掐,父子成仇,村支书正从中协调,忙得不可开交,大河还要在这个时候去添乱,破坏文明拆(阿弥陀佛和谐)迁村的形象。再况且他从小看着大河长大,对这老实憨厚的苦命娃儿,一向颇为照顾。告御状这事水有多深?天朝人民都知晓。他不想看着这瓜脑壳的黑小子一脑袋扎进去再也爬不出来。 大河闷声不吭,任凭指点。等村支书走了,他煮好一锅红薯,背上山去,坐在那祭坛边,光是发呆。 他傻是傻,还是懂的。山神都已经那样说了,那块大石头他即便是躺上去,也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因此只是挨个剥好红薯,就陪在庙前发呆。 及到夜深露凉,腿脚酸痛,他一瘸一拐下了山去。而那黑毛的小畜生领着小姘头钻出来,将已经凉掉的红薯挨个啃了一遍,也不见谁来阻拦。 大山的神灵拢着袍子,也只是坐在庙顶上,对着大河坐过的地方发呆。 大河等了两个月,期间还曾无数次又到省城,询问结果,得到的回复都是正在处理中。 两个多月后一纸红(阿弥陀佛和谐)头文件寄到他家。拆开一看,寥寥几语,瞧着都是人话,却绕来绕去看不明白。他打电话去念给报社的小陈姑娘听了,姑娘解释说,大意是此事是朝廷政(阿弥陀佛和谐)策,不归省城(阿弥陀佛和谐)管,找他们没用。 彼时搬迁队伍已经浩浩荡荡,村中绝大多数人家按照朝廷规划搬往其他城市,只剩下些不满赔偿的还在垂死挣扎,奋力斡旋。景区观光游客数量暴涨不绝,人们没日没夜地扛着长枪大炮一般的摄影摄像器材,赶往大山深处,只为留住大晗山残阳将逝的最后一页。 大河在那每日波涛汹涌的搬迁大浪之中,将秀秀屋里值钱的家具都送给了搬去临县的三舅老俩口,自己带齐所有积蓄,留下狼藉空荡的废屋数间——踏上了往京城的火车。 既然不归省城(阿弥陀佛和谐)管,京城总该有人能管了吧。 两日三夜的火车硬座坐下来,他一身臭汗,满头尘土,从火车站汹涌的人潮中奋力拥挤而出,辗转寻到了京城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局。 流程并没有太大区别,过安检,排号,反映情况,被要求等待消息。他焦急地询问工作人员消息究竟要等多久,按照村支书的说法,再过三个月,大水就要淹来了。 “你放心,你反映的问题将会被转送给有关地方政(阿弥陀佛和谐)府,根据法律,一般情况下他们必须在六十天内办结。如果你对处理结果不满意,还有三十天时间提出二次申诉。你回去等消息吧。”工作人员带着公式化的笑容礼貌地送别他。 不久后他收到回复,朝廷政(阿弥陀佛和谐)策岿然不动,且批复要求各级乡镇和谐处理搬(阿弥陀佛和谐)迁工作。县城领导闻风色变,致电村支书要求对大河严加管教。 村支书俗事缠身,哪里来时间管教,气急败坏寻去大河家——又是人去楼空,大河包裹一打,又去了京城。 他的要求不切实际,罔顾朝廷政(阿弥陀佛和谐)策,之后短短一月内四进四出京城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局,冥顽不化,不依不挠,干扰正常工作,迅速地被列入“非正常上(阿弥陀佛和谐)访”名单,一去被拒,再去再拒。 这一日他满心焦虑疲惫再次从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局内走出,正与关心上访结果的记者小陈姑娘通电话——为了方便与“有关部门”以及小陈联络,他专门购置了一部廉价手机——突然听到熟悉的乡音。 “哎!这不是大河吗!”一个与他同样黝黑的汉子道。 他一看,原来是以前在县城开车时的工友,旁边还站了一位同样说乡音的中年女子。几个老乡还未寒暄几句,街边突然开来一辆面包车。打开车门下来一位领导——正是他们县城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局里和蔼可亲的那一位。 领导与他们和蔼可亲地招呼,而那工友与女伴似乎也熟识这位领导,双方对话几句,领导便说是专门来安排他们住宿,要大家一齐上车。 大河有自己常住的廉价旅馆,原本并不愿同去,然而领导宣称住宿免费,且笑容愈发和蔼可亲。一行人便都依言上车。 然后领导在半路下车,便只剩下车上几位光头纹身的汉子。面包车摇摇晃晃,开到了京郊一个偏僻的院子里。 彼时山神正懒洋洋地倚在庙顶上摆弄几片竹叶子。几个随着父母来游玩的孩子围着低矮小庙跑来跑去,其中一个还弯下腰来把石像的红盖头揭开看了看,见到那张宽面长耳的脸,欢叫着“好丑哦!那个头好丑哦!”哒哒跑开。 神仙停下手里动作,偏头懒洋洋地看他们一眼。笑了一笑。他用手背触了触自己凹凸斑驳的半面焦容。丑么? 十几年前有个憨憨的小娃儿站在这里,跟他说,我觉得你好看。 而后那个小娃儿长大成人,而后离开,而后伤痕累累地回来。他跟另一个小娃儿说,你信他,他就在。他说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最好的。 神仙指尖颤了颤,那几片竹叶的精魂便坠了地,散在了风里。他有些惶然地抬头北望,神州大地苍茫浩荡,看不尽的悲欢离合,他看不到他想着念着的那一个。 胸口骤然的紧缩,悲痛与不安袭上心头。 26、26 大河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喘息,半张脸沾了血。 打人的光头们已经散开了,骂骂咧咧地退出去,锁了门。 其他人赶紧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大河搀起来,用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给他洗伤口——他被光头们狠狠打了一顿,其中一个把他的脑袋掼到了红砖的墙上。 他那工友的女伴坐在一边焦急地抹眼泪,“哎哟,哥老官,谢谢你啊!哎哟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得挨打啊!这可怎么办啊!”(注:哥老官,方言,大哥的意思) 她先前被收走手机的时候,说了一句能不能把手机卡拆下来还我,就被踹了一脚,大河冲上去阻止,被打得更厉害。 大河的工友,因为喊着让他们别打了,也被狠狠扇了一巴掌,半张脸都肿了。他扒着门缝往外望。外面院子大门紧锁,戒备森严。那几个光头大汉都坐在院子里玩牌,脚下一地的瓜子壳儿与吃过的方便面桶,横倒着几个啤酒瓶。 帮大河洗伤口的一个大妈操着西北口音压低声道,“小伙子,别看了,跑不了的。我们都被关了一个星期了。那边那个大爷,最早来,都被关了快一个月了。” 这屋里统共十几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各地前来告御状的老百姓,在走出信(和谐呀和谐)访局的时候“碰巧”遇到了自己当地的领导,接着便被各种手段骗到了这里,收走了通讯工具,锁在这间小屋里。 一群人或坐或躺,挤在三十平米大的屋内,低着声音偷偷地聊天,都说着自己家的冤屈。有的被占了地,有的被吞了款,有的倾家荡产,有的坐了几年冤狱,有的被打死了爸爸,有的被玷污了女儿。当问到大河,这个刚被众人见证了勇斗光头的英雄事迹的高大青年,他却只是闷声不吭。 他捂着头上的伤口坐在角落里,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光是看。众人当他身体不舒服,也没有多问,又悉悉索索聊了没多久,便都各自寻个地方休息。 半夜的时候大河试图弄坏门锁出去,被守夜的光头大汉听到声响,几人开门冲进来将他又一顿毒打。 那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所有人都无比绝望地习惯与麻木着。他们将他扶起来收拾妥当,便又各自寻了角落萎缩起来睡去,浑浑噩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来自西北的大妈一边睡一边低低地哭,她梦到她的女儿,俏生生的年纪,被人侵犯,还污蔑她是卖身女。 大河在那逼仄的黑暗与催命一般的低咽声中,沉默地昏睡过去。 他们被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小房间,吃喝拉撒都在房内,每日只分得一点水和一点吃的。最早来的大爷每天在墙上划道道,算着他来这里的时日。他的儿子在煤(和谐呀和谐)矿事故里惨死,至今没有被刨出来,死不见尸。他每天都数墙上的道道,从东数到西,再从西数到东,就像在数他儿子被活活闷死在矿井下的每一分一秒。 大河学着他在墙上划道,从最初浅浅的两道划痕,到几乎深入墙体的密密麻麻的沟渠,到第二十道深沟的时候,他扣着石片的手指全渗了血,他划得那样狠重,那是绝望的恨意。 在这二十天里,他试图与光头们谈判,试图偷逃,试图打闹,最终都只换来一顿又一顿毒打。其他人都劝他不要再去闹,耐心地等,总有被放出去的一天——光头们只是收钱办事,不可能将他们活活关死,闹出人命——他什么都不理,他一言不发像头蛮牛,他被命运加诸给他的冰冷刀刃一片一片削去了全部的语言,只剩最后歇斯底里的挣扎。他要离开。他要争取那虚无缥缈的一点点可能,他要拯救他的山,或者,让他与他的山一起沉没。 他划下第三十二道深沟的那个夜里,正是春末。干枯的夏意携着风从门缝里吹拂至每一张神形枯槁的脸上,饥渴的蝉群在院外树荫里抵死地嘶鸣,此起彼伏,撕扯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他刚挨了第数不尽多少次的毒打,正皱着眉头沉沉地昏睡。长期的消耗终于令他的身体虚垮无力,他发起了高烧。 他在那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的燥热里,突然听到了风吹竹叶的瑟瑟低鸣,周遭燃烧到炙热的空气被林中轻柔的凉风卷走。 秀美恬静的画境入了他的梦,几乎是刹那间,掩盖了他所有的伤痛与焦躁。竹林里簌簌地起了风,翠绿的叶子一片一片脱落下来,那虚无的幻境里飘起了漫天纷飞的竹叶雨,像极了他幼时那场爷爷的葬礼—— 那场雨是那样的温柔,那个温柔而清俊的神灵就那样出现在雨里。 翠绿的袍子在他身前缓缓地重叠,大山的神灵俯□跪在地上,微凉的指尖覆上他伤痕累累的脸。 他颤抖得无法抑制,竭力地睁大眼睛,无力的手指努力地抓紧他轻薄的袍角——它是那样的缥缈与虚幻。 神仙捧着他的脸,慢慢地拭去他眼角的灰土,他叹息着,像是责怪他对自己身体的不疼惜,“瓜娃子……” “山……”他嘶哑地发声回应,他努力地抬起沉重的头,“山……神……” 神仙低下头去凑近他,轻轻地,用指尖压住了他的唇,止住了他的声音。 “瓜娃子,”神仙贴着他鼻尖低声道,“答应我,不要再做傻事,对你自己好。答应我。” 他慌乱地要张嘴说什么,却仍被神仙捂住,神仙将脸埋在他耳后,温雅而淡然的声音带上了颤音,“不要说别的,只要答应我,不要再做傻事,好好地活下去……你的命是我救的,不要糟蹋它,答应我……” 他颤抖着哭出声来,被冰冷掌心覆盖的嘴里发出唔唔的低语,他竭力地点头,他想要抱住他瘦削又虚幻的神灵,却无力抬起他的双臂。 神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接着便笑起来,放开他的唇,退开一些仔细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牵唇笑起来,低下头去轻吻他,“瓜娃子,你长大了……” “你长大了……我以为我能看你到老……” 一滴冰冷的泪水坠在了他的脸侧。然后就那样冰冷地,缓慢地,滑落到他的耳际。他蓦地一颤,脑中陡然嗡鸣,像是什么东西在炸开。 神仙摸着他的脸的指尖越来越透明,更多的泪水一滴一滴坠落到他伤痕累累的脸上,他笑着吻他,像是吻不够,又像是来不及,“瓜娃子,不要伤心……只要你信,我就在……” 轻灵的竹叶在山神的身后盘旋,神灵翠绿的袍子随着凉风而飘拂起来,像在空中漫溢的水波。 “你记着我,我就一直都在……” “有一天你走了,没有人再记得我,我也就不在了……” “我是你的山神……” “所以,你要好好地,好……” 神灵的声音突然一顿,满是泪痕的脸被翻飞的袍子遮掩。大河瞪大眼睛,一片枯黄的竹叶蓦地掠过他的眼前。 然后他脸上冰冷的触感突然隐去了,那抹翠绿的影子骤然之间,在风里支离破碎,被飘飞的竹叶雨一卷而吞噬,瞬间消散得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 竹林里只余簌簌的风,和大山尽头无穷无尽的黑暗。 然后天空陡然昏暗,燥热袭身。然后那温柔的幻境,颓然倾塌…… 那一切都发生得那样残忍的快速,快得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快得像骤停之后又快速运转的心跳。大河呆呆地躺在那里,维持着双手朝天的姿势。透过自己脏污的指尖,他看见昏黑的房顶倒垂下的巨大蛛网,黑暗而沉重,就像他永远无法挣脱的苦难而孤独的宿命。 他的两手之间只余虚无与空洞,像抱着一个从未存在过的童话。 他蓦地张大嘴,发出一声漫长而无声的嘶吼。 …… 半月之后,光头大汉放走了最早被囚禁的大爷,因为他家乡的领导没有再支付费用。虽然被威胁一旦泄露就害他全家,大爷还是立刻报了警——因为他早已家破人亡,再无所惧。 一群人终于被解救。劫后余生,庆幸之余,有人更加愤怒,有人更加绝望。而警察一方,对于光头大汉们的调查却迟迟拿不出一个结论。 省城报社的小陈姑娘专程往京城跑了一趟,与京城一家报社的几名记者明察暗访,还电话采访了几个据说“骗访(和谐呀和谐)民上车”的各地领导,都被告知绝无此事,拒不承认。 有关这次事件的新闻报道引起了多方的转发与关注,小陈姑娘,因为新生牛犊不怕虎,因此报道一炮打红,赢得总编的青睐。两年之后,她酝酿良久的另一篇深度报道《最后的山神》,因为揭露大江工程中的各种弊端与造成的恶果,以及反映大江移民的残酷生存状况,而再受各方关注,虽然无法正式公开发表,却在网络上不断地流传,广为人知。 而她报道中的主人公,曾经在大山深处巧手编艺的“竹林小哥”,早已销去手机号码,与她断去联络,再无人知道他的下落。 …… 多年以后。 “我没有骗你们,我小时候真的在这里看到过神仙!”一个头上戴着草莓发卡的小女生对她的同伴们大声地争辩道,[www奇qisuu书com网]“我家里还留着那只竹兔子呢!” 她的同伴们,一群与她同样年纪的初中学生,为了表明自己是成熟懂事的大人了,都齐声嘘她,“切……不信不信!你几岁啦!还信这些!” “真的,只要你们信,就看得见的!”小女生尖叫道。 “山早就淹完啦,还能看到什么啊。”她的一个同伴道。 突然车子一个急刹车,把她们都颠到座位前面,一片尖叫与笑闹声中,响起导游在话筒里的声音,“各位老师同学,我们已经到达了我们的目的地,秀美大江新景点——大江水库。请大家带齐随身物品下车,我们将一起在这里度过美好愉快的三天。首先呢,让我们在这里的餐厅一边观赏美丽江景,一边享用这里的特产——新鲜美味的大江鱼。” 一群学生笑闹着下车,在老师大声呼喊的指引下,终于磨磨蹭蹭地进了餐厅。而餐厅之后的厨房部也正热火朝天地一片忙乱,为这些前来毕业旅行的几十个学生准备午餐。 “师傅,鱼不够!”一个小学徒跑到掌勺的大师傅面前道。 “打电话让老陈送来!”大师傅头也没回,“让他先送二十斤,要快!” 没过多久,一个一瘸一拐的高大男人便推着一车鲜鱼送到了餐厅前门,他低着头,沉默地穿越吵吵闹闹的大厅,一路将鱼推进了厨房。 耳朵里听到导游正指着窗外一望无尽的壮阔江景对那些孩子们说,“同学们啊,你们可算来对啦。前段时间,上游的另一个封闭式的水库,建库十年来第一次开闸放水。它们那边放水,我们这里水一多,景色就更加好看啦!不仅如此,上游还游来了很多新的鱼种,就是同学们即将吃到的这些啦!哈哈!请大家……” “狗屁,”出来接货的厨房小学徒跟端盘子的服务生嘀咕,“咱的鱼不都是往养鱼场买的吗?都是人工养殖的!” “就你话多,”那女服务生拍开他,“还不快点送进去,你师傅又要骂你了。” 小学徒笑嘻嘻地把几箱鱼从推车上往下搬,一边招呼送鱼的男人道,“老陈,钱还是记账上,月底跟你结。” 正在帮忙搬鱼的男人抬起头,面容端正的脸上,眼角有几条淡淡的细纹,神色沉静而满布着岁月的苍茫。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沉默地转身离开。 他出门步行不多久,便进入了建在水库旁的一片鱼塘,经过一个又一个被大网包围划分出来的养鱼场。最后一个养鱼场的旁边,就是他的住处。 “老陈,送货回来啦?”正在装卸鱼的邻居冲他打招呼。 他点点头,沉默地帮那邻居搬了几箱鱼。那邻居因为早知道他寡言少语,也没跟他多废话,只在最后送了他两支烟。 他收下烟,却不抽,只仔细地用一张废纸片包了,收进兜里。然后一瘸一拐地回屋。 屋里陈列简单,桌椅床,一些养鱼的器具和书本,还有一台老式的收音机。音效不太好的陈年收音机低低地放着“一条大啊河……波哦……浪昂……宽安……”。 他将烟轻轻地摆在桌上,便去屋后的简陋厨房做饭,并且在另个锅里烧上开水,放了两个红苕进去煮。 夜晚的鱼塘仍旧是灯火通明,两个来此创业,刚刚凑钱买下一个小养鱼场的大学毕业生,正站在自家的鱼塘旁边,指指点点,低声讨论。突然被开门声惊了一下,抬头看见是大河开门出来,于是就友好地跟他挥了挥手。 大河一手拎着一条鲜活蹦跶的大鱼,一手捧着一个小纸包,点点头对他们示意。而他们正好心中有惑,便走近来问大河一些他们遇到的养鱼难题。 大河并不多话,言语简单地与他们一一解答之后,便低着头一瘸一拐地离开。他一直走出被大网包围的鱼塘区,走到水库边,按着膝盖,有些艰难地蹲了下去。 他将那个装了几支烟的小纸包,松松地捆在那条大鱼身上,然后将它放进了水里。 大鱼颇为不适地摆了摆尾巴,噗通一声没进水里,吐了几个泡泡,便不见了身影。 只有水面的波纹还在缓慢而沉寂地荡漾向远处。 夜晚是那样恬静,而大河蹲在水边,看着远处天幕里明明灭灭的星,便像感觉到遥远的温暖似的,闭上眼,牵起嘴角微微地笑了。 你信,我就在。 而他是如此虔诚地相信。 那是他的山神。 作者有话要说:就完结在这里算了。。。【被揍 坑久了连偶都觉得很疲惫。。。。 而且这个文到最近的几章总让偶写的时候觉得很沉重。。 这真的是HE文。。。 噗别扔番茄了偶会把后面几章填完的。。。。 27、27 这几天天色极差,日里夜里都闷热难耐,像是酷暑与暴雨来临前的征兆。连被静心饲养的鱼儿们都跳动不安,不肯安心在塘里待着。噗啦啦地一只又一只跃出水面,瘫在塘边扑腾挣扎。 中午时,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天色一片阴沉。隐隐约约,外头传来吵闹的声音。 大河披上衣服出门,拎起门边的一把旧伞。 几个渔场老板举着伞围在一起,正在议论纷纷。其中包括那两个新来的大学生。 大河走过去,那两个大学生见他来了,十分兴奋,“哎,陈老板,快来帮忙看看。” “刚刚从水库岸边蹦出来的,你看这种鱼,我们这里都没有。张老板说是上游游下来的寒鱼,是新鱼种。陈老板,你说好养活不?” 大河接过那条活蹦乱跳的鱼看了看,是他幼时在山前那条河里常见的,后来水质差了,渐渐地这种鱼也少了。 一群人冒着细雨讨论了一番新的鱼种,后来见雨势渐大,便分头回屋。 大河腿脚不便,走得慢些,落了最后。突然耳边一震,仿佛听到隐约传来的雷鸣之声。他抬头向后望去,昏沉的天幕向着远处的黑暗无止境地蔓延,在他看不到的遥远之处,仿佛正在回响着雷霆万钧般的震荡。 他站在原地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并没有再察觉到什么,于是一瘸一拐地,慢慢挪回了屋内。 夜里仍旧燥热。断过的腿脚疼得无法抑制,辗转难眠。 大河摸索着开了灯,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凉开水,喝了一小口。实在疼得没办法,便坐在床头,将枕头下面一张皱巴巴的照片摸了出来。 那张照片被摩挲得边角都翻了卷。璀璨阳光,翠绿山林,年轻的他蹲在一尊矮小的山神庙旁,略微羞涩地扶住了庙檐。 他眯缝着眼看向山神庙顶的位置,那里有一块白茫茫的反光,隐约像是个倚坐在庙顶的影子。 他将唇贴在那块反光的上面,轻轻地吻了一吻,好像得到些许治愈似的,将照片贴在胸口,倒身重新睡去。 睡到半夜,又被一道响雷惊醒。他在黑暗之中起身,惨白的闪电撕裂窗外的天空,明明门窗紧锁,他胸口的照片却被突起的一阵微风吹落了地。 他慢慢下床,艰难地蹲下去去捡那张照片。烈风夹杂着骤雨,拍打着他轻薄的房门,像是有人激烈地拍击呼喊着他。 他抓着那张照片直起身,仿佛被什么东西蛊惑了一般,回头静静地看着被风吹得战栗不止的房门。静默了一会儿,他穿着单薄的睡衣,走过去打开了门。 狂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猛然扑进屋内,噼里啪啦打在他的脸上身上。门口的地上霎时湿了一地。 他将那张照片贴在心口,迎着风,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雨势太大,街道地势坑坑洼洼,排水系统不好,不过下了一日雨,地上便积了齐脚踝的污水。他沿着渔场灯光昏暗的街,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着水库方向走去。 终于走到他每日放下大鱼的地方。这几年来,他每天都在这里,用细线将各种份量极小的祭品绑在鱼身上,然后放生入水里。 他在倾盆暴雨中弯下腰,缓缓地屈膝跪了下来,跪在雨水里。 闭上双目,他冲远处被淹没的大山方向,虔诚地匍匐。 黑色的水流他身旁的水库中激荡,汹涌地冲击向远处奔流不息的滔滔大江。而他弯曲的背影凝滞在雨里,就像一尊暴雨冲刷下岿然不动的磐石,沧桑而坚毅。 那是一个他的祖祖辈辈维持了数百年的姿势。这世上最后一个,敬畏神灵与自然的,大山的子民。 突然在刷刷雨声中夹杂了一声轻响。大河惊觉地抬起头来,却见一只黑色的鱼影,自水面轻快地跃出,啪嗒摔在了他面前的泥坑里。 那是一条从上游而来,少见的寒鱼,他中午见过。然而这次不同的是,这条鱼的身上,被细线捆绑了一只枯黄色的螳螂。 暴雨狠狠地砸落在他的头上脸上,而他几乎是刹那,模糊了双眼! 那是一只枯黄稻杆编的螳螂,唯一一只稻杆编的螳螂老汉。是二十年前,他离开大山去县城里做学徒时,补给山神的。那个冬天,整座大山被冰雪掩盖,竹木枯萎,他只能用稻杆。 他向前跪爬了几步,满是泥泞的双手颤抖地捧起那条鱼。身姿矫健的鱼弹跳了几下,便从他手中跃出,只余下相连的一条细线,和那只纤细瘦弱的螳螂。 他合掌将那只螳螂深深地揉进胸口,蓦地仰起头颅,在这仿佛能够洗涤灵魂的雨水冲刷下,对着天空嘶哑地尖吼,泪水在雨水中肆虐,他哭得几乎无法自抑。 这迟来了七年的回礼。 然而这温暖的瞬间短暂得可怕。伴随着他的哭吼,远处又传来一阵激烈而怪异的轰鸣震荡。他膝旁的寒鱼弹跳几下,朝着与声响相反的方向挣扎了半米,像是要躲避某种突如其来的灾难。 一阵剧烈的震荡自膝下而来,他突然再无无法安稳跪坐,骨骼发出碰撞的嘎吱声响,他睁开眼睛,看见近处一排灯柱仿佛塑料破布一般摇摇晃晃,而灯下的街道如蛇般蜿蜒,柏油马路发出刺耳的尖锐撕裂声,积水的道路正中,在摇晃中渐渐撕扯出一道幽黑的深壑,水流汹涌着哗哗泄下…… 他握紧了螳螂和那张照片,在激烈的摇晃中挣扎着想要爬起身,刚往前爬出一步,就见昏暗天幕下,仿佛电视里水墨交织的画卷,一道滔天的黑色巨浪,重重地击上了远处,他住了数年的鱼塘小屋!低矮的小屋瞬间被击得支离破碎,木板砖屑眨眼被吞没入黑色的水流中! 他呆了一瞬,一道清明的认知突然刺入了昏沉的大脑。 地震了,水库坍塌了。 手中的螳螂老汉遭到细线拉扯,他慌乱地低头,看见那条寒鱼弹跳挣扎着想往水中跃回。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是冥冥之中的指引,让他出门来等这条鱼,他现在已经淹没在了小屋的废墟之中。 然而现在,他却不能就这样转身逃开。 他在持续不断的摇晃震荡中,抓起细线,一口咬断,将那条小鱼抛入了水中,然后将螳螂与照片塞进口袋里,一瘸一拐地朝着大浪奔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快出来!地震!洪水!”他一边跑一边嘶哑地大吼,竭力拍击着他路过的每一户房门。 有那机警而反应灵敏的邻居,早已经携家带口地从屋内冲了出来,尖叫着朝远处高地跑去。然而更多的人尚在迷糊[www奇qisuu书com网]的睡梦之中,茫然地冲出房门,在暴雨和摇晃中呆滞站立,惊恐而不知所措。 翻腾而上的水波眨眼间就淹没了排水不畅的街道,不过短短数分钟,已经淹没到了膝盖。他在水中挣扎着,向着迟迟未见开门的两位大学生的住处跑去。那里离他的小屋很近,一块房屋倒塌的碎钢架压住了房门,里面隐约传来慌乱的拍门声与绝望的尖叫声。 他艰难地挥臂扫开水浪,挤到了房门前,使劲地举起那道钢架。 “大河!快跑!”他已经跑远的邻居回头看见他,焦急地喊道。 他充耳未闻,因为太过用力,额上甚至暴出了数块青筋,终于在一声大吼之中,丢开了那条钢架。 两名大学生狼狈而慌乱地从已经被压得变形的门中跑出,与他一道,在已经淹没到脖颈的水波中,朝着高地的方向奔跑。 风声雨声浪花声,滔滔荡荡,不绝于耳,仿佛天地神灵的悲泣,又仿佛遭到背叛的大自然的愤怒嘶吼。大河在那努力却越来越无力的奔跑中,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与激烈的心跳声。 他在那一片绝望的昏黑之中,在那竭力的挣扎之中,突然仿佛听到了山林深处传来的清脆鸟鸣声。温和的风吹拂着他昔日稚嫩的面孔,他踩着雨后气味清新的春泥,捧着汁水淋漓的西瓜,带着合不拢嘴的欢笑,一步一滑地向着山顶奔跑。 他终于脚下一滑,在远处隐约的惊叫声中,没入黑沉的水里。 昏黑与阴冷吞噬了他,他仰面朝上,看见水面之上隐约的光亮,那么遥远。一道薄薄的黑影从他胸口浮出,飘向高处的远方。那是他与山神唯一的合影。 他挣扎着向黑影飘离的方向伸出手去。水底是那么冷,那么那么冷,就像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每当爷爷去山上打猎彻夜未归时,他那些孤独凄冷的夜。他想起山神对他说,你记着我,我就一直都在,有一天你走了,没有人再记得我,我也就不在了。 他是如此的不舍离去,不舍得让那个同样孤独的神灵,沉没入这世上从此再无人记得的寂寥黑暗之中…… …… 地震带来的灭顶之灾已过去数月,坍塌水库的重(和谐和谐)建工作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之中。这一日,侥幸从那场灾难中逃离的人们,满怀着对罹(和谐和谐)难者的沉痛哀思,由朝廷组织,聚集在了水库旧址旁边的土坝上。 记者们架起高炮,时刻准备着拍摄人们楚楚含泪的脸。而领(和谐和谐)导们展开了厚厚的演讲词,宣布大家一起低头默(和谐和谐)哀三分钟。于是在那充斥屏幕的悲泣与衣冠楚楚的默哀中,细小微弱的质疑与愤怒被完美地掩盖。 默(和谐和谐)哀大会指名道姓地表彰一位平民英雄,伟大的烈士,在地震洪灾侵袭之际,是他不畏死亡的威胁,在暴雨中呼喊拍门,拯救了数十名渔场居民的性命,特别是当时被困在房中的两名年少有为的大学生,而自己却惨遭大浪吞没……记者们,请将镜头移向这两位大学生痛哭流涕的脸,给个特写,对,很好,再大特写领导为大学生递上擦泪的纸巾……好嘞!小李,马上将这条新闻转发到旧浪微博,再附上一个大大的红蜡烛! …… 白色的光,漫无边际地扩散到远处。 他竭力地睁眼,却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抓不到。他仿佛处在一个不着边际、无法触摸的幻境之中。他悬浮在半空,除了白茫茫的虚无,什么都无法感知。 不知过去了多久,光的那头,隐约有人在说话。 “朕不过休养了半月,怎么凡间成了这副样子?” “启禀天帝,凡人目光浅薄,荒谬大逆,罔顾苍生性命,为一世之私欲,成万世之后患,擅改河道,淹没百里山川,动摇山河社稷……因此而遭天谴之灾,地脉异变,引发又一场生灵涂炭……” 无尽的光芒之中,传来深沉的叹息。 “罢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凡人有罪,却不该由天下生灵共同为其承担罪孽。河道既改,那便委任一位新河神,赋予神力,镇守新河,还两岸生灵一个清静祥和罢。” “是。关于新河河神的委任,小臣有一人选推荐。” “说来听听。” “原大晗山山民,陈大河,祖辈世代居于深山,潜心敬神,生性质朴,品德纯良,在地脉异变的浩劫之中,舍身施救数十位居民,不幸罹难。凡间百姓为其在网络之上搭建祠堂,日夜供奉红烛祭祀。” “哦?有这等事?委实善心可嘉。那便委任陈大河为新河河神,他既是大晗山人,朕便赐这条新河一个新名字,就叫大晗江罢。 “是。” 无尽的白色光芒,突然从中破开。他刹那间灵窍大通,耳目清明,而远处烟雾寥寥,无尽的亭台楼阁在云层之中缓缓展开…… …… 数月前的混乱震荡早已沉寂,彼时混沌翻腾的泥沙重归水底。当时吓得四下奔逃的鱼虾蟹螺,也都纷纷地回归家园,在那满山的烂木与水藻之中嬉戏游玩。 翠绿的水藻包围之中,有一个被水底泥沙半掩的矮庙,庙顶红檐上生满了鲜红的珊瑚,几只寄居蟹在庙里一尊盖着红布的塑像周围,藏头藏尾,互相伸着小钳子挑衅。 翠绿袍子的神仙盘腿坐在一个巨大的泡泡里,两指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百无聊赖地作出吸吸吐吐的样子。 “老畜生,”他低头对屁股下面的一只千年老王八道,“你说说,那瓜娃子怎么就只送了三只烟?这哪够啊?我都舍不得抽!我让小黑送回去的螳螂,也不知道送到了没有?我听下游游回来的小红说,小黑那厮不知道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回来见我,在下游找了媳妇儿,生卵去了。” 老王八抬头吐了个沧桑的泡泡,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神仙叹了一口气,“老畜生,你真无趣。我想我那只黑毛小畜生了……那小王八蛋带个花毛的小姘头,也不知道是成了仙还是成了妖。” 老王八蛋这次索性头都没伸,懒得理他。 神仙并不在意,仰面朝天躺了下去,嘴里还叼着那支烟,眯缝着眼看着水上面隐约的光亮,瞧着瞧着,仿佛也要在这无边无际的寂静中昏睡过去,眼帘慢慢地合上,只是嘴里仍轻轻叨念,“瓜娃子……” 然后又叹息道,“我的烟……” “没有烟了,你还是戒了吧。”突然一个声音道。 神仙张着嘴一愣,含在嘴角那支烟滴溜溜滚落了下去,被下头的老王八一伸头,干净利落地叼进龟壳里去了。 他睁开眼睛,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这个人。这个人穿着一身简单朴素的短袖短裤,脚上甚至穿着一双凉鞋,就像是刚从地里帮三舅忙了农活回来。他脸上带着阳光一般的笑,映亮了黑暗阴冷的水底。 “我也来了,所以没有人给你买烟了。”大河笑道。 山神仍是呆呆地看着他,完全不能相信地,伸手去摸他的脸。 大河接住他冰凉的指尖,将它按在自己同样冰凉的脸上。冰凉的它们温暖了彼此,热度汹涌地蔓延。 “你……”神仙呆呆地,“你怎么会……” 大河仍是笑着,数十年未曾改变的简单与纯粹,质朴与憨实。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他的神灵。然后他低下头,带着无比地虔诚与珍惜,轻吻他的神灵凹陷而丑陋的半边脸颊。 这世上他一人的神。 “你信我,所以我也在。你记得我,所以我也一直在你身边。你是我的神……我也是你的。” …… 山神,终。 所以,这是一个冒着被河蟹被跨省的危机、都这样了也可以HE、证明作者绝逼是亲娘的故事。 …… 如果还要甜蜜后续。 “瓜娃子!我要抽烟!” “呃……还是戒了吧?水里这么深,上哪里买烟?” “船上那么多游客带烟,你随便打个浪头,把烟卷走,人丢回去,这不就有了么?” “呵呵……” “别光顾着笑!给我弄烟去!” “为什么非要抽烟啊?” “不抽烟我嘴闲着……唔!唔唔……别亲了!老王八还看着……” “别抽烟了,抽我吧。我有的地方也长得像烟的,你可以用这里抽……” “你……小王八蛋!你到底在外面学了些什么!一肚子坏水……唔!唔唔……放……开……” “不要吗?真的不要?” “……你先把老王八的头塞进去!它在偷看!瓜娃子!” END。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